小时候经常听大人说，生而为人，别人都这样，你没有理由不这样。
那时总能明显感觉到父母对于孩子成长过程的忧心忡忡，担心我们有一天不能成为跟别人一样的大多数。
另类是个褊狭的词，是不被认可的极少数。他们无时不刻都在担心我们活得跟别人不一样。
01
小时候邻居家有两个姐妹，大姐姐是个爱美爱唱的人，十分热爱台湾的歌仔戏。每天放学回家都会听到电视里传来台语唱腔的戏剧，她会跟着花旦踱着小步清唱，会跟着青衣比划招式亮出凌厉的眉眼。
从她口中，我陆续了解到了青衣扮相的杨丽花和叶青，还有花旦扮相的李如麟、许秀年等等戏剧演员。
她有好几本厚厚的歌本，都是她跟着电视浮现的字幕一字一句誊抄的，男女角色标得清清楚楚，红颜色笔迹代表女，蓝颜色代表男，一幕幕都是经典的剧集。
她会在每一个剧目的空白处标注相对应的动作和神情，比如这个时候男主生气，神色凌厉，动作佛袖而去；女主说唱，说的过程语气停顿的位置和注意事项等等。
她把所有的零花钱都用来购买这些演员的背胶贴画，细细沿着人物轮廓剪，对应着角色贴在歌本上，那基本就是一本详实人物介绍和剧目的百科全书了。
院里那些跟她一般大的姐姐会找她借阅，她们聚在一起就能照着歌本即兴演绎一段说唱艺术。
没有足够的钱买到戏服时，她自己学着裁剪布匹，按着电视剧里戏服大概模样画版，裁剪，缝制。一件件戏服做成了，袖随风摆，衣袂飘飘。
她就那样放下大门的竹帘，躲在家里，根据剧本上的台词，一幕幕演绎，嗓音娇俏，纤手轻轻甩袖，一下下都饱含情绪，衣角轻遮一半脸，像银幕上的女主初见男主般欲说还休。
小时候的大院里，夜晚没有其他节目，院里的孩子会聚在一起玩耍，我那时最好奇也最开心的事，就是能够凑在她们的人堆里，看她们讨论说唱戏剧，咿咿呀呀动作和神情都极为有趣。
大姐姐家的小妹是个中规中矩的乖学生，学习比她好，经常帮她抄写歌本，但一旦被她们的父亲发现，总免不了挨一顿训。
对于家里的这两个女儿，他们显然是对于小女儿感到欣慰，但对于这个大女儿，常常就觉得无比头痛。
他们所能设想到小女儿今后的人生之路，上高中考大学，找一份体面的工作。但同样的话题转到大女儿身上，家里瞬间就会笼罩上一层愁云惨雾。
成为戏子，在世俗的眼光里是最不正经的工作，那里面充满晦暗的“男盗女娼”，他们无法接受来自于世俗的价值观认定，无时不刻长吁短叹。
02
大姐姐中学毕业后更加坚定想法要去学戏剧。但小镇上的孩子哪里知道中国有戏剧学院和电影学院，一辈子务农的父母更不可能给到职业发展道路的合理建议。没有门路，不知道对应的学府在哪里，她能打听到的最好的去处就是进入地方芗剧团。
她兴高采烈收拾行装离家进组的那一天，她的父亲将一个滚烫的热水瓶从大厅里扔了出来。屋里散乱了更多玻璃的碎渣，一地狼藉。
“去了就别回来！”她的父亲气得发抖的声音，平生第一次对她嘶吼。她给他们蒙羞了。
她被关在家度过了很长时间。慢慢能够从悲伤的情绪里走出来的时候，她投降了，决定去工厂打工。
那时候她已经剪断了长发，每天骑着母亲给她的自行车，在镇上的一家工厂过起了上班，加班的生活。
偶尔她会在休息日的时候，趁着家人不在，翻开歌本，唱上一段。或者躲去隔壁同龄姐姐的家里，两个女孩窝在促狭的房间里，说一些体己的话题。
常常说着说着就会哭出来，她不知道这样打工下去，是不是一辈子就这样过到头。
少女时的美好愿望一点点被残酷的生活现实拂去表面的泡沫，露出平淡、寡味、重复，无趣的生活真相。她不知道自己未来的路在哪里，想要抗争，但又不知道如何抗争。
过了一年后，她找到了新的出路，想要去学美容美发。从小她就是个爱美的姑娘，院里那么多小姑娘的发辫没有一个她没编过，特别到了六一节汇演的时候，她就常常成为老师钦点的化妆师和美发师。
她为自己的这个决定感到兴奋，镇上的理发室数十年如一，没有新意，她想要学习新的手艺。
她把这个想法告诉家人的时候，她的父亲更加怒不可遏，他觉得这个女儿简直太令自己失望了，一步步干的都是离经叛道的事，美容美发那就是发廊，是不雅的代名词，是服侍人的活，低贱又没有尊严，为什么她想干的都是这样不争气的事！
家里再一次爆发狂啸滔天的争吵，父亲脖子梗得青经暴跳，嘴里几乎要爆出粗口了，几经忍住，直指着眼前梨花带雨，却一脸倔强的女儿，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做父亲的权威受到了挑战。
她这一次丝毫不妥协。父亲喝令母亲不给她饭吃，她咬牙“不吃就不吃，饿死我也要去。”显然铁了心。
父亲再一次嘶吼“去了你永远别回来！”
“不回就不回。”她这次真的跑走了。去了另一个城市找了美发行业发展较好的店铺，开始从洗头妹做起。忙起来时，她一天至少要站12个小时，要洗30多个人的头发，一双手长久浸泡在水里，发白裂开，有时候趁着客人刚走，涂一下护手霜，但很快就被下一个客人的到来给冲刷干净。
母亲到底不忍心，坐船坐车千里迢迢去看她。中午一起吃饭的时候，她默默戴上了手套，已经入春，南方的天气本来就热得早，她母亲几次狐疑要求看她的手怎么回事。她都急促且故作生气地推开了。
她不想让母亲看到自己一个人在外吃尽了苦头，手套拿下来就是一双发白溃烂脱皮的手，哪还有当初细嫩的模样。
03
就这样努力当了两年多学徒，有利用积攒的一部分钱去专业的美容美发学校学习了一段时间的专业知识，她回到镇上开了一家理发店。
父亲依旧没有原谅她，她租了一间极小的门面，白天是理发店，晚上铺上草席棉被就成了临时住处。
她依旧是小时候那个爱美的她，帮人理着发情不自禁还是会哼唱几句模糊的歌词。她的手艺越来越好，客源也越来越多，每个客人她都习惯送到门口，说一句“再来啊。”
再过了几年，小门面变成了大门面，她用几年工作积攒的钱帮家里盖了房，就在自家一楼装修了一间美发厅。
她的父亲早已原谅了她，偶尔也会在美发厅里看她为每个客人做头发，那一个个先进的“武器”，常常让他觉得新奇又有趣。她一件件介绍着，这是烫头发的，这是染头发的，这是拉直的，这是烫卷的。他听着听着就笑了起来，说了一句“我真是老了。”
我们已经不住在一个大院里，她也早已浮上一脸入世的笑。
有一天在路上遇到，我们聊天。我问她，你还唱歌仔戏吗？
她说，早就不唱了。歌仔戏也早已不流行。
但她说那句话的瞬间神色明显黯淡。我想她也一定想起了那段被闭关的旧岁月，整日哭，不知道未来要去哪里。
她的女儿跑来跑去，体态姣好，她说她现在在学舞蹈。
她说，十几岁的时候我喜欢戏剧，但家庭环境不允许，那时候我小，没有方向，一辈子错过了当年的爱好。将近二十岁的时候，我在工厂工作了几年，大概知道了生活是怎么回事，有一天忽然醒悟了，我得去走我想走的路，做我想做而且还能做的事。
我遗憾自己第一次的妥协，但很庆幸第二次抗争胜利。
我也是在当了母亲后，才明白，当年父亲对我的怒其不争，他是怕我绕很远的路，都找不到前进的方向，更担心我走错路。
他们也许是对的，人都需要安全感，需要被认同，被尊重，需要爱。成为大多数才是最安全的做法，才能最快捷地获得这些。
但，那些我都试过，我只觉得人生黯淡无光。路再远再绕再难走，都只能是我一个人去蹚出来，我心里有一杆称，对错在内心把握着，我不能保证自己走的每一步都对，但每一步至少都是我心甘情愿走的。
他们有他们的路，我有我的路，在我不知道选择哪一条的时候，我就选择那条我心甘情愿承受的那条路，起码那是我自己选的。
04
我看着她再次忙碌的身影，想起她踱着碎步，唱着戏剧的一颦一笑，想起她曾被热水浸泡一天发白发烂的双手，想起他的父亲咆哮过的那一句“你永远别回来”，想起她红肿着眼睛，带着一包行李，头也不回地走。
成长是需要代价的，而选择自己想要走的那条路更需要勇气，很多人年少的时候都有各种天马行空的梦想，但日后走在梦想路上的人却寥寥，大多数人走了容易走的那条路，还有更多人选了大多数人认可的那项选择，这些都没错，只要这些都在你所能承受的范围之内就好。
最怕是，当你第一次因为懵懂，放弃了自己的选择，在你更有能力决定的时候，你又听从了旁的建议，放弃内心的选择，等你幡然醒悟，觉得时间已过半，无力撼动很多东西，于是蹉跎过着余下的生活，慨叹命运的无奈。
见过很多父辈，一辈子无私忘我，累到深处，拉着孩子殷殷诉说，当年要不是为了你……你一定要争气。
很多孩子活在父辈的掌控下，活成父辈的复刻版，完成他们未竟的事业，一辈子的遗憾代代传承履行，源远流长。
想起以前看明星的访谈节目时，听见他们说当年自己的梦想遭到家人的极力反对时，偷出自己的行囊，借了几百元，跳上火车，就奔往北京去了。
多年后回想当时听到的这些话，常常感叹他们当年的勇气，如果不是那一下子的义无反顾，就不会有之后的功成名就。
但逐渐成长慢慢也意识到，事情都有两面，当年有勇气做出选择的那些人并非每一个到最后都闯了出来。人生这条路最无法说清楚，它饱含主观努力的成分，客观环境的成分，贵人的帮助，朋友的支持，但还有无法忽视的机会和运气。
后台常常有小伙伴跟我分享，不知道毕业后该选择父母安排的那份工作还是去大城市找一份理想的工作？不知道是该选择家人觉得理想的那个相亲对象，还是拒绝继续等待？
不知道是否该为了家人或孩子坚持一段无望的婚姻，还是鼓起勇气果断斩断彼此的损耗？不知道是否要放弃工作，回归家庭陪伴孩子，还是接受老人的干预，忍受家庭规则被打乱？
这些问题，我也没有答案。当你选择去到大城市，难保不会回头懊悔没听父母的话；当你坚持等待那个所谓对的人，难保不会偷偷设想如果当初选择相亲对象会怎样。
一段无望的婚姻坚持是错，但放弃你同样要承受很多世俗的压力；无法接受老人的干预，但选择放弃工作陪伴孩子，你内心一定也会有所煎熬。
人生没有一条路是容易走的。那些看似容易的，你不知道他们的内心已然也经历过千回百转的炽烤和淬炼。
很多时候我也一边迷茫无助，又一边咬牙挺过来，回过头看自己当初是如何走过的，很惊讶的一点，就是路都是自己选的。不管这期间受到过多少人的劝诫，说服或指引，到最后那七扭八拐的脚印，每一步都是自己摸索走过来的。
你无法拥有先见之明，或者后事之师模样去懊悔如果当初不是这么走，也许现在会更好的话，因为你没走的那条路，状况也许同样难题重重；你更无法怨恨谁，因为来路不可返，时间不会倒流，无论对错，你走过的每一步都形成了你过来的人生。
有句话说，当你迷茫不知道如何选择时，就选那条难走的路。我想它是想表达，最容易的也是最难的，越怕艰难困苦的人，越难以走出艰难困苦。
如果你问我，我想说，当你迷茫不知道如何选的时候，就去选择你心甘情愿承受的那条路。
作家冯唐的书里说的：“每个NB的人都要有个笃定的核，这样在宇宙间才不易被风吹散。”
你心甘情愿笃定的承受部分就是根植于你内心的核，围绕着它，你的人生才能依据本心长出枝节和嫩叶，有一天它会破土而出，那就是你一路灌溉滋养的人生。
那些吃过的苦，受过的累，都形成了你的骨骼，融进了你的血脉，你屹立在这人间一场，你就是你人生的独立模板。
没有什么比这更值得骄傲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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