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词人纳兰性德有一首《沁园春·瞬息浮生 并序》:
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硬咽。语多不复能。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长调。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
大意是,丁巳(1677年)重阳的前三个晚上,梦见三个月前故去妆着素淡身穿素服出现于眼前,彼此执手哽咽。她说了许多话,可惜无法一一复述下来,但临别的时候忽然吟的一联诗记得很清楚:“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亡妻从来没有学过诗呀,不知道怎么就吟诵了起来。醒来后很是感伤,赋此长调。
浮生匆匆而过,瞬息即逝。人们一般这样表述,只是出于一种笼统的惜时心理。而于我,那是一种剜心割肉般的残酷现实。仅仅三月前,新婚未及三年的妻子卢氏就离我而去。回想那短暂的夫妻生活,点点滴滴皆历历在目。绣榻闲余,你我携手徜徉于后园,雕栏曲处,同倚斜阳,看雨后蕊嫩,落红缤纷。而今,梦好难留,斯人不再,你的离去,犹似一首美好却再也没有办法继续下去的吟咏,只能更深之时,睹物思人,痛哭一场。梦醒之后,一阵朔风,一个激灵,音容俱逝,形骸顿失,好想好想再一次仔细端详你,哪怕是在梦里。 真个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所谓的死亡,大概真是民间传说里要路过望乡台途径奈何桥涉水忘川河什么的罢。那么,明朝一早起身,料想你的短发,一定会有秋霜凝结罢。即便是天上人间,阴阳阻隔,但你我尘缘未了,毕竟一朝结发,三生同命。此刻你我曾经共同度过的所有美好时刻,春花与秋叶,红雨与绿烟,都将触动我的愁思。只可惜,情意殷切,形容憔悴,即便荀令再世,于今已无复往日的衣香风采了。这时候,悠扬的笛声从临院传来,凄厉幽怨,一声声荡气回肠,低徊哀婉,让人难以忍受。
纳兰一生总共留下三百多首词,而大部分是悼亡词,也是最脍炙人口的部分。
忽然想起与之有关的一段话来,钱钟书在《围城》中说:“文人最喜欢有人死,可以有题目做哀悼的文章。棺材店和殡仪馆只做新死人的生意,文人会向一年,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陈死人身上生发。”小说里的人物之言,倒未必完全就代表了作者的心声,更兼此段话有玩笑之意,但不可否认,写哀悼诗词,作祭文挽联,确是文人们很卖力去做的一个题材。晚清重臣曾国藩就偏爱写挽联,且写得相当精彩,其乳母去世后,曾含泪挥毫,写了一对挽联:“一饭尚铭恩,况保抱提携,只少怀胎十月;千金难报德,论人情物理,也当泣血三年。” 其三弟曾国华阵亡后的挽联是:“归去来兮,夜月楼台花萼影;行不得也,楚天风雨鹧鸪声。” 这两对挽联,被当时的联家视为一时之佳作。发展到后来,人家还没死,曾国藩这厢的挽联倒拟好了。
如此说来,一定程度上说,正是卢氏之死,才成就了纳兰性德的文名——这样说,有点刻薄——但也绝非完全胡说八道。甚至可以这么说,纳兰性德真与原配妻子恩爱到那种泣血飙泪的程度吗?嗯,可能;但与此同时毫无疑问也有纳兰笔头子功夫硬,笔下生花,惊风雨泣鬼神的因素在其中。一个马路清洁工,一个人力车夫,对自己妻子的深情不一定在纳兰之下,只是他们布满老茧的双手不会将一腔的爱写成诗文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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