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乡党》末章:
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
正如杨伯峻先生所说:“这段文字很费解,自古以来就没有满意的解释。”(《论语译注》)
本章确实理解起来有困难,历来注家分歧也很大。
“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朱子的解释是:“言鸟见人之颜色不善,则飞去回翔审视而后下止。人之见几而作,审择所处,亦当如此。然此上下必有阙文矣。”(《论语集注》)朱子的“阙文”说也得到了后来不少人的认可。
争议较大的是“子路共之,三嗅而作”。有学者认为是言子路向野鸡拱拱手,野鸡张开翅膀飞去了。杨伯峻先生主此说;另一种观点认为是子路杀野鸡为肴奉献孔子,孔子闻了三闻,站起来走了。三国时何晏说:“子路以其时物,故供具之。非其本意,不苟食,故三嗅而起也。”(皇侃《论语集解义疏》)宋人邢昺也说:“子路不达,以为时物而共具之,孔子不食,三嗅其气而起。”(《论语集注大全》)
其它的说法还有很多,如朱子《论孟精义》引程子伊川先生曰:“山梁雌雉,得其时,遂其性,而人逢乱世,反不得其所。子路不逹,故共立之。孔子俾子路复审言详意,故三嗅而起,庶子路知之也。”又引张载横渠先生曰:“鲁俗一时贵山雉之雌者。仲尼伤薄俗易流所美非美,仲由不达,乃具羞以馈,终食三嗅,示众好而必察也。不食者,知所以美之非美也,不言其不足贵者,举国好之,重违众而不言也。口之于味,且尔又伤,知德之鲜也。”可见,人们在理解上差别很大!
在这句话中,共、嗅两个字是理解问题的关键。
《论语集注》卷五说:“晁氏曰:《石经》‘嗅’作‘戞’,谓雉鸣也。刘聘君云:‘嗅’当作‘狊’,古閴反,张两翅也。见《尔雅》。愚案:如后两说,则‘共’字当为拱执之义。然此必有阙文,不可强为之说。姑记所闻以俟知者。”从语法上讲,认为是子路杀野鸡为肴奉献孔子的说法难以讲通。前言“子路共之”,主语为子路。后言“三嗅而作”,此语不应及于孔子。若言野鸡,则蒙上“之”字而省,可以讲通。
如果“三嗅而作”说的是野鸡,那么,应依《尔雅》以“嗅”当作“狊”之说更为合理。《石经》“嗅”作“戞”,谓雉鸣,虽然也能说通,但《石经》后出,而且野鸡三戞也不如振翅意长。关于《石经》文字,程树德先生的《论语集释》卷二十一《乡党下》引前人《考异》已有辨析。“共”有拱执之义的说法出现很早,如《吕氏春秋·季秋纪》有云:“子路掩雉,得而复释之。”但此仅备一说而已,并没有什么根据。如此,“共”应与“拱”相通,“嗅”应当作“狊”,为张两翅之貌。
近有网络文章重新解释此章,略谓《乡党》只是反映了孔子的生活起居,衣食住行,以及上朝入庙的行动准则与孔子的高尚品德。是孔子最贴近的学生子路,积聚了几十年的时间,是从点点滴滴的细节中翔集而得。于是认为“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意思是“以上例举了这些孔子在生活起居方面形形色色的诸多情况,是积聚了几十年的时间,像似飘舞在空间而终于被收集来的。”该文认为《论语》中的“曰”,简单地可理解为“子路曰”,具体一点则可以理解为:“子路的体会,或者是子路的认识”。“山梁雌鴙,时哉!时哉!”意思就是说:“孔子的行为、品德、也就是子路从‘空中’所翔集得来的这些情况,在子路看来好比高山脊梁上一只雌性的锦鸡,美丽而无可伦比。也因为其高,在山顶脊梁之上而鲜为人知。”
至于“子路共之,三嗅而作”,作者认为上面说过这些写入《乡党》的内容,都是由子路一个人提供的。“子路共之”,也就是子路在文章末尾的谦虚落款。不是都有写成某某共识、共勉的吗?“共之”也就是这个意思。“三嗅而作”,谓其慎重也。是子路经过再三的斟酌而作出的决定,使孔子的高尚品德、高尚行为,能够列入《论语》而传之于世。最后作者议论道:“历经千古而不朽,盖子路之功也,而偏偏有人有眼不识。悲乎!”
这样的解释虽然也可以蒙哄一些学者,但稍微了解《论语》的成书问题,就能够发现该文的臆断。且不说子路早于孔子去世,与孔子后学集录孔子言语在时间上对不上号,就连子路汇集孔子生活起居、衣食住行等方面的根据也能以寻找出来。更可况子路“提供”材料,子路具名之说纯属子虚乌有,与《论语》体例没有任何契合之处!
至于该文经不起推敲的地方实在更多。例如,孔子文中赞美雌鴙,恐怕也不一定是因为它“美丽而无可伦比”,而是因为成群的野鸡在一起时,领头的往往是雌鴙。《孔子家语·六本》记载了这样的故事:“孔子见罗雀者所得皆黄口小雀。夫子问之曰:‘大雀独不得,何也?’罗者曰:‘大雀善惊而难得,黄口贪食而易得。黄口从大雀则不得,大雀从黄口亦不得。’孔子顾谓弟子曰:‘善惊以远害,利食而忘患,自其心矣,而以所从为祸福。故君子慎其所从,以长者之虑,则有全身之阶,随小者之戆,而有危亡之败也。’”孔子对于“大雀善惊”的道理记忆很深,他还曾经告诫弟子,使他们明白警觉可以远离祸害,贪食就忘记了隐患。所以孔子赞美雌鴙“得时”完全在情理之中。(杨朝明:乡党篇末章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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