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二零一六年一月六日,小寒。
饭厅里还剩下七个人,围着一张长桌恶狼一般吞着午饭。栗东光大概是这伙人中胃口最好的——餐盘堆得满满登登:两个馒头(手中还拿着一个)、两块家常饼、一碗棒碴粥、一份白菜熬五花肉、一份菠菜炒鸡蛋、一大坨咸菜丝……
一阵大肆咀嚼过后,老沈放下筷子,急不可耐地点上一根烟,猛吸几口,又忙地掐灭,把余下的半支放回烟盒,然后,抹抹嘴,大骂起保安队长赵广义来:“小赵这瘪犊子非赶我们交班这点来开会,让我们大雪地里冻半个钟头,就是眼瞅过年了,咱这组还没谁给他上供!”有人开了头,其他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接茬骂起来……
栗东光正想发表意见,却有电话打进来;他放下筷子,掏出手机,瞄一眼来电号码,放在桌上,点开免提:“大法官好!“说完,咬了一口左手擒着的半拉儿馒头。
“都说你电话打不通,我这一拨就通了,真给面儿!”
“那是他们非赶我关机的时候打!”栗东光含着馒头笑道。
“哦,是他们运气不好!你那听着很热闹啊,哪儿撮呢吧?“
“撮猪食呢!想尝尝?对了,听说您老高升了,是通知我吃大餐吧?”栗东光说完,端起不锈钢粥碗喝了一大口,再用左手的小半拉馒头将碗底的棒碴儿扫荡进嘴里。
“屁!我是说,狗屁高升!“
“靠!还以为您老要请我吃屁呢!呵呵!“
“行,大外甥要是嘴馋了,表舅哪天专请你!“齐永昌板正了腔调说道。
齐永昌比栗东光小一岁,按辈份却高他一等。当然,只有在很严肃和很不严肃的场合,才论及辈份问题。更多时候,他俩就像兄弟。
“天天都馋!说定了啊,表舅……”栗东光装成稚嫩的嗓音接道。
”好!表舅答应了!说点正经的。你还在开发区上班吧?”
“嗯……”
“有个事儿想劳烦你一下,看你方便不?”
两个月前,栗东光接到王建设来电,说“永昌这回牛逼了!要来咱县法院挂院长助理。看这意思,前途无量啊!我们得摆几桌给他庆贺庆贺!你俩关系好!你出面,他肯定能答应。具体我安排!到时你帮我递个红包。你知道吧?前年我为我哥那官司去市法院找他,竟给我撅了出来!当时我脾气上来没忍住,骂了他一顿,把关系整僵了。”
栗东光说,“关系好?那是上世纪的事儿喽!人家现在是官,咱是屁民!屁民有个屁面子啊?!”
“就算帮我个忙,要不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这忙我可帮不了!尤其赶这节骨眼儿上摆酒送红包,那不坑他嘛!”
“操!你不帮忙就算了,扯这么多干啥!”王建设生气地挂了电话。
栗东光紧嚼了几下,用力咽下,“请大法官指示!”
“你,还记得邱老师吧?“
栗东光放下筷子,拾起手机,换成听筒模式,“哪,个邱老师?”
“咱小学四年级班主任邱小桃啊!“
“记着啊!”
“她明天出来!“
“出来?!“
“出狱!看来你还是忘了!她这些年不一直在服刑嘛!就栗彪那事!“
“哦,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年头太久,真要忘了!“
”操!你他妈可不该忘!“
”她,我记得,判的无期吧?”
“对。这回赶上大赦,提前出来。”
“哎呦!那可太好了!”
“好是好,就是太晚了!大好年华都他妈糟践了!当年多好一姑娘,满腔热情跑我们那穷旮旯教书育人,没成想碰上栗彪那王八犊子,害她监狱里苦熬了十几年!才三十六、七的人,头发都白了!”
“你,见着她了?”
“没有。我听律师说的。我是一直想去看她,但,不方便。“
“你是大官人嘛!”
“别扯淡!这要细说起来话可长了!简单说下吧,省得你老这么揶揄我。咱都知道邱老师这案子冤!前年吧,我思忖着能不能趁这反腐的阵势把她这案子提请重审,能平反呢最好,不行,减减刑也可以啊!也没和她商量,就从北京请了律师,把案子捋了捋。要据实判,顶多算个防卫过当!唯一不足的是对栗彪强奸行为的认定缺乏旁证。你不也学法律的嘛!应该懂!律师和邱老师沟通了几次,邱老师同意提出申诉。准备了几个月,先后提交给市中院和省高院,都他妈拒绝受理!还嚷嚷开了,说是我在背后‘挑事儿’!我们领导找我谈了几次话,只好停了。也巧,这时候上边搞大赦。邱老师意思是能尽快出来最好,平不平反无所谓。这不,前几天批下来了,也算没白折腾一回。”
“这么复杂!没听你提过啊?!”
“一年也见不着你小子!另外,这种事,要不是有了结果,哪好随便说?!”
“你早该帮她!”
“操!你还真把我当个角儿了!邱老师这案子可是栗大军一手操办的。“
“那孙子咋没被反腐整下去?!”
“要说这个,话就更多了!不说了!女子监狱离着开发区不远,你要方便,明早八点去接一下?她在这儿也没旁的亲人。我是真想去,可忒忙……”
“理解!你这大官人咋能接一个囚犯呢?!“
“操!还骂我呢!等见面,看表舅咋收拾你!”
“嘿嘿!就我自己去?”
“对!本想多叫几个,还是算了。邱老师在里面待这么久,人多可能不习惯。你的任务不仅是接她,还要务必接回县城来。她本想直接回家去,我让律师一再转达我们的愿望,才同意呆一天。你有车吗?“
“我哪儿买得起!打车呗。不过,我们那儿只有黑车。“
“也行吧!找辆干净点的!花多儿钱记着,回头大家摊。我通知了大概七、八个人,每人出三百。除去吃饭、住宿等花销,再给邱老师买点衣服、被褥什么的,总不能让她背着监狱的铺盖卷儿回……家去吧?!”齐永昌有些哽咽。
“是啊!”栗东光心中也泛起一阵酸楚。
“明上午先带邱老师去宾馆,让她换洗换洗、休息休息。中午大家一起吃饭。宾馆我都订好了,一会儿把地址发给你。你说你也不弄个微信!”
“弄!我弄!马上弄!”
“你小子这些年忙活啥呢?!到时候好好坦白坦白!”
“行!回头我给您老整个专题汇报!”
“还有,你明儿个去,带束花。百合什么的,具体你问卖花的吧,他们懂。”
“好,好!”沉默数秒……栗东光问道,“还有啥指示?”
“你,还认得她吗?她可能不认得你了。”
1.
人的记忆就像青春期少年,充满了逆反!你想忘掉的,冷不丁就冒出来纠缠你;你想记住的,却常常悄然间溜走。
那是一个冬日的上午,蓝天高远,阳光灿烂;气温却在零下十几度。
第二节课结束,栗东光一走出暖烘烘的教室,就几乎被凛冽的山风吹个跟头。昨日放学后,依惯例,栗东光该去爷爷奶奶家吃晚饭、写作业,可他几小时前刚发过狠誓,“再也不去奶奶家了!”午饭时,奶奶曾唠叨他吃得越来越多,而他爹交来的饭钱还是以前那么少……栗东光翻遍书包的每个角落,找到两块七毛几分钱;便去学校门前的小卖部买了一桶方便面和一根火腿肠。进到家,炉火早已熄灭,屋内和屋外几乎没有差别。栗东光试着生了几次火,结果,搞了一屋子的烟,呛得受不住,只得放弃;然后,就着从缸里舀的半瓢冰水,将方便面干嚼了强咽下去,之后,匆匆走出家门。再到家时,已近晚上八点。父亲仍没有回来。栗东光又冷又困,也未脱外套便钻进冰冷的被窝,打着寒颤昏然睡去。凌晨,栗东光被闷雷一般的鼾声惊醒——栗石匠正在热乎乎的炕头上做着美梦,喷得满屋子都是臭烘烘的酒气。栗东光忙钻出被窝,脱掉被汗水浸湿的棉衣,然后,四处翻找父亲可能带回的吃食,却一无所获;他披上父亲的羊皮袄,卷曲在煤炉旁的一张老旧躺椅上,却再也睡不着;早上七点半,栗石匠仍没有醒来的意思;栗东光晕沉沉爬起来,也没洗脸,咬了棵大葱算作早饭,辣得他去学校的路上一直在用力地吸气、呼气。
课间操最后一节是跳跃运动。栗东光刚一起跳,便倒在地上。同学们大呼小叫地围拢过来,却不敢上前!邱小桃急忙从队尾跑上来,半跪在地上,先展开左手掌,垫在栗东光头下,然后,轻唤他的名字;栗东光无力地睁睁眼,嘴唇蠕动,却发不出声音;邱小桃用右手的拇、食指轻轻拨开栗东光的眼睑看了看,又左肘撑地俯下身听了听他的心跳,接着,轻轻揽住他后背让他坐起,倚靠在她身侧,随后,麻利地脱下运动外套,将栗东光仔细包裹住,之后,用力抱起他,朝村东头的卫生所跑去。邱小桃跑得很吃力,但双臂却像一把好使的煤球钳子,足以托住栗东光的身体,又不会令他窒息。栗东光躺在邱小桃的臂弯里,在温暖的颠簸中渐渐苏醒,又渐渐为她身上散发的美妙香气所陶醉!那是一种混合而成的味道——香胰子、雪花膏、洗衣粉,还有微微的汗香!栗东光回想着母亲身上的味道,恍惚间,体内呼涌出一股冲动!竟把嘴贴紧邱小桃的前胸!邱小桃的身体立即发出一股振荡,随之,手臂松软,脚步踉跄……栗东光一凛,再不敢妄动!直到被小心地放在病床上,听医生说“得输液“,才吓得猛睁开眼睛,跳下床,一边喊“不输液!不输液!我没病!我没病!”一边向门外逃去。
邱小桃急忙拉住他,高叫道,“小光!听话!我们听医生的!”
望着邱小桃焦急的眼神、胀红的脸颊、顺着发梢滑落的汗珠,栗东光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刺痛……他放弃挣扎,顺从地回到病床上。
从挂断齐永昌的电话开始,这场景便在栗东光的脑海中反复闪现!邱小桃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一体一态、一举一动,全然复活!栗东光已忘掉他人的存在;队友们临散去前掏走了犯人亲属塞进他口袋的两包香烟,也未分得他丝毫的注意。他就这样呆坐着,怀着心花怒放般的惊喜,还有难以抑制的哀伤……只等服务员来收餐盘,才麻然地起身,麻然地走去宿舍,麻然地倒在床上……
一九九九年的栗东光几乎就是个野孩子。母亲前年走了,父亲继续他的“愚公移山”和“雨露滋润禾苗壮”;爷爷、奶奶只顾操心老二生娃和老三娶媳妇的事,没功夫管他,或者说,也管不了他;班主任王老师的心思都用在如何尽快调进县城去;其他老师甚至懒得注意他的存在。有几次,栗东光趁老师板书的时候翻窗跑掉,竟没被发现……
这里,需要对栗东光母亲的去世做个交代,好让故事的脉络更加清晰。
前年春天的一个晌午,栗石匠和胡麻子老婆在她家距石匠工坊不远的山坡下那片绿油油的麦子地里忘情交欢时被村人撞见;歇晌,便传进石匠老婆耳朵里;石匠老婆风一般打上门去,将胡麻子老婆从上到下撕了个稀碎。胡麻子倒好,也不管,端着酱碗,咬棵大葱,靠在门框上笑嘻嘻地看热闹。石匠得了信,匆忙赶来,扯着头发把老婆拖回了家;石匠老婆便于夜半时分跳了村西头的机井。对于栗石匠的风流韵事,石匠老婆已经隐忍许多年,这次火山喷发是因为胡麻子的老婆是她堂侄女——她父亲的亲大哥的亲孙女,直系血亲,又是晚辈,竟也参合进勾搭自己爷们儿的行列,如何让她不发疯?!接着,又被爷们儿当众谩骂殴打,这样,死便成为她唯一体面的去处。
婆娘不在了,栗石匠彻底得了解放!当一九九九年深秋漫山变成金黄的时候,栗石匠已猖獗到把雨露抛撒向村长老婆的禾苗。有天,栗东光去后山找栗石匠要校服钱,看到工坊暗黑一角的地铺上霍然闪出两张惊恐的丑脸!村长老婆拎着裤子逃走,栗石匠则大方地掏出身上的全部现钱!那次,栗东光收获颇厚,幸福了好长一段时间;其间,心中也偶尔闪现几丝对于母亲的歉疚,却很快被因母亲弃他而去生出的怨恨所遮掩!
栗石匠在紫峪左近乡村的中青年妇女中很有一号!一是蛋大活儿好;此事不便细表。二是嗓亮儿歌好。栗石匠上乡中那会儿,每逢公社开万人大会,都要上台领唱“雨露滋润禾苗壮”。另外,为人也大气!送相好的是一水的上海毛线和苏杭丝巾,绝无假冒!还有,是手艺好,无论给活人盖房还是为死人修墓,都算得上大拿,价钱却公道。
“你叔爷整天牛逼似相的,其实,还没我趁钱!”一九九九年深冬某个大雪天,栗石匠无处可去,便猫在炕头上,揣着炭火盆,搓着花生米,嘬着“五丰大曲”,洋洋得意地说!
栗东光愤然道,“你也不怕被逮着,他俩儿子一个警察,一个解放军,还不打死……”栗石匠却不生气,晃着脑袋冷笑道,”哼!打死我?谢我还来不及呢!“
2.
栗东光第一次见到邱小桃是在一九九九年夏末,还没到开学的日子。有天晌午,栗东光领着闯到家里来的外地客户去北山找石匠,趁乱拿走了石匠的SONY牌随身听;穿过别人家葡萄园时又顺手摘了两串“夏黑”,然后,找了块隐秘又荫凉的青石板,躺在上面,一边吃葡萄,一边欣赏一个叫周华健的歌手演唱的成人歌曲……就这样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他决定去趟学校——他要把这漂亮的随身听向一路上可能遇见的同学加以显摆……可直走进校园深处也未遇见一个熟人,却听得会议室里传来阵阵热烈的掌声!
栗东光爬上会议室后面最靠近窗子的一棵核桃树,看到齐校长在讲话。当齐校长说“欢迎邱老师讲几句”,便见到一位身穿深蓝色运动服的女老师站起来,冲大家点头示意之后,说道,“我叫邱小桃,刚从唐山师院毕业,我的专业是数学,但除了数学,我还可以教英语、语文和体育。高中到大学,我都是学校女篮前锋。我来自农村,我家在冀东平原上的邱家庄,离咱这也不算远,一百多里地。来咱这几天,感觉咱这的生活条件比我们那儿好很多。我家那儿是平原,地少人多,比较落后;咱这是山区,经济作物比较多,比我们那富裕。我会安心在这干下去,把工作干好,把孩子们带好,让他们走出大山,成为有用的人才。我呢,刚走上工作岗位,教学上,尤其是管孩子方面还缺乏经验,希望各位领导、老师以后多指教。就说这些吧,以后有的是时间向大家请教!”
栗东光趴在一根树枝上伸长了脖子往里看,“这老师长得真好看!要能教我们班就好了!”
“邱老师说得好!大家鼓掌!……咱们村呢是个大村,人口多,孩子多,所以,乡上将中心小学放咱这儿。县里、乡里、村里对咱们学校都很重视,每年都想方设法给咱增添一些新生力量。邱老师是咱中心小学有史以来第二位正经八本的本科毕业生,老校长来咱这儿是被迫的,是‘下放’来的,邱老师可是自愿来的!乡里指示我们一定要留住邱老师,不能让她飞走喽,哈哈。现在讲人才流动,不能像过去那样硬留、强留,所以,我们得不断改善办学条件和生活条件。这不,为安顿邱老师,栗书记特意指示把村委会后面那两间砖房给我们当宿舍。我作为校长,深受鼓舞,在这表个态,一定不辜负党和各级领导的期望,把教育办好,为二十一世纪培养合格的人才……”齐校长说道。
响亮的掌声震断了栗东光赖以窥视的那根树枝!栗东光,和着他用来炫耀的随身听一起重重地砸到地面上!断枝划伤他的左臂,血“呼啦啦”冒出来!栗东光急忙捂着胳膊跑回家;幸好,因为父亲的工种,家里存了各式各样的创伤药!栗东光胡乱涂抹了好几种,血才得以止住。
“哦,十六年了!”栗东光拉起袖子,还能隐约看见那道疤痕。
一周后开学,竟依栗东光所愿,那位漂亮的女教师成为他们的新班主任,兼着教授数学和英语。那天,邱小桃随着年纪组长笑盈盈地走进教室,穿着栗东光已觉熟悉的深蓝色运动服。栗东光无心听他们讲什么,注意力都聚焦在邱小桃身上,“她牙齿好白啊!”那以前,栗东光见到的牙齿都是褐黄色的;母亲也一样——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妈妈要像邱老师这样漂亮就好了!爸爸就不会找别的女人了!妈妈也不会自杀了!可,邱老师这样漂亮的人,臭石匠咋配得上!”栗东光脑海中闪出栗石匠那长满牙垢、整日冒着烟酒气的臭嘴和邱小桃接吻的情景,同时,他那双粗糙的整年贴着胶布,从没见他认真清洗过,哪怕大便后也能立即抓起花生米一边搓掉红衣一边忙不迭地送进嘴里的脏手在邱小桃身上摸摸索索……栗东光急忙制止这种令他作呕的想象——胃液已毫不客气地涌上来!
村子和学校之间隔着一条四、五丈宽的河沟,沟上有一座栗石匠年轻时参与搭建的没有护栏的简陋石桥,桥柱和桥面上的条石已有些松动。平时,河沟的水又清又浅,孩子们便把这当成游乐场;一到雨季,山洪下来时,河水变得浑浊、汹涌,常常漫过桥面。秋季开学后,接连下了几场雨,河水有些上涨,每天上学、放学,邱小桃便会到桥头迎送。到了九月下旬,雨季彻底结束,桥头迎送便告一段落。班上一些女生,还有几位娘唧唧的男生私下里嘀咕,“要能接着下雨就好了!”听他们这样讲,栗东光便在心中轻蔑地笑道,“我可不要邱老师接送!我来接送她还差不多!”
以前,在爷爷家吃过晚饭,栗东光也常跑回学校去四处游荡,看看老师们打球,和高年级孩子躲在小树林里抽烟,爬窗跳进别的班级在黑板上写些污言秽语…..现在,他又多了些更有趣的活动——趴在窗台上偷看邱小桃批改作业、备课,尾随她回去宿舍……等邱小桃进了门,还要爬上她宿舍对面的那棵枣树,偷看她做饭、洗衣、读书……有次,竟被她给抓到!
3.
天气预报说,傍晚有降雪,夜间最低温度将达摄氏零下十七度。
等队友们睡熟,栗东光从床下拖出一只破旧的拉杆箱,翻找适合明天穿的衣服。同时,盘算着进城采购的清单和时间次序,以及该找个什么理由请上两天假……突然,栗东光的心脏发出一阵绞痛!他将右手大拇指抵住前胸,弯着腰缓缓坐到床沿上,微张着嘴,用力喘气,却不敢发声,眼泪自顾自地流下来……在他打开拉杆箱内侧拉链的瞬间,他看见了那枚用来包裹银行卡的手帕。
邱小桃抱着栗东光跑去卫生所的路上丢了她的漂亮手绢。那是一方白底碎花手绢;那以前,每当栗东光看见邱小桃掏出手绢擦抹额头、脸上的汗珠,浑身上下都立刻觉着清爽!
转年,人类走进了新纪元,而世道却无任何变化。
六月的燕山东麓,雨水明显多起来。警车难以对付村里的烂泥路,只得停在坡底下候着。邱小桃戴着手铐,被押解着走下坑坑洼洼的坡道。村长老婆、儿媳等一群婆娘在她身后不停追打,警察并不阻拦。邱小桃被推搡、被踢踹、被撕摞,身上布满脚印,脸上血星四溅,发丝在空中飞扬!
栗东光站在一间教室的屋顶上,看着邱小桃被戴上手铐,被厮打,被推上警车,望着警车消失在山道黄烟的尽头……当时,他裤袋里正装着一方白底碎花手帕——那是他好不容易抓到一次进城机会去县百货大厦买的,揣在身上已经两个多月了,却始终没敢拿出来送给邱老师。
那天晚上,父亲喝着烧酒说,“那小娘们儿真狠!把你叔爷脑袋敲了两个洞!脑浆子都迸出来了!”
栗东光心中立刻生出一股火来!他知道父亲是听栗彪的老婆讲的。
“亏得抓走了!你们跟她能学得了好?!”
栗东光心中的火“呼呼”地旺起来。
“肯定枪毙!可惜了的!那么漂亮的小娘们儿!你叔爷那软蛋没弄成,要不,死球也值了!”
“操你妈!”栗东光心中的火汹涌而出!
“小,小兔崽子!你咋骂老子?!看我不打死你!”栗石匠一怔,瞬间转换成极端愤怒!他脱下鞋狠狠砸向栗东光,又抓起一把铁钳向他抡来!栗东光落荒而逃!逃进深深的黑夜……
栗东光一直流浪到那年九月底,本想去北京看天安门,却误闯到邯郸。某个凌晨,栗东光正在邯郸火车站的条椅上睡觉,遇上警察盘查,被当作盲流关进了收容站,之后,又被遣送回县上。在县城临时收容所的宣传栏上,栗东光看到几张打着骇人红叉的宣判布告!邱小桃排在第四位,因故意杀人被判处死刑!
二叔来县收容所领人时,栗东光才知道,父亲也死了。
七月下旬,连下几天暴雨;二十六号下晌,一场三十年一遇的山洪把栗石匠和他的工坊一起带走了。二叔说,“你叔奶也死了!她可能是为给你叔爷刻碑的事找你爹,却赶上山洪下来。”
“呸!”栗东光朝着天空狠狠淬了一口!
栗东光一到家,就被爷爷、奶奶逼着去给父亲上坟。栗石匠和母亲葬在同一个墓穴;墓碑上刻着比翼鸟和连理枝!那是代表栗石匠最高水平的作品!栗石匠活着的时候,墓碑上刻有他名字的地方是无色的,现在,已被描上了黑漆。
奶奶抽泣着说,“你想哭就哭吧。”栗东光心说,“我才不想!”爷爷哀叹着说,“和你爹说几句吧。”栗东光便在心中恨恨地说,“你该和栗彪老婆埋一起!”
爷爷、奶奶让栗东光今后和他们一起过,栗东光却说,“我想去姥儿家。“爷爷很生气,“你要去你姥儿家,这房子、款子、物件儿一样都不给你!”自打母亲去世,姥姥、姥爷便没来看过栗东光。最后见面那次,姥姥指着栗东光恶狠狠地诅咒道,“你们姓栗的没一个好东西!你妈死你都没掉个泪珠儿,和你那死爹一个贼性!咱们从此断绝关系!”栗东光心里委屈,“你哪知道我背人哭了好几次,我都想乘我爹睡着了拿铁纤子凿烂他脑袋!”看在死去的女儿的份儿上,姥姥、姥爷最终同意收留栗东光,但得改姓!栗东光自然没意见,爷爷、奶奶却坚决不同意。直闹腾到年根儿底下,双方各自发动亲戚、朋友、村干部,连软带硬,连打带闹,才以不改姓收场。爷爷主持遗产分配,“房子让给你三叔,三叔给你一万两千块钱,这钱爷爷帮你存着。你爹的现钱和存款有六千,都给你带走。“老舅说,”这咱可不能干!你爹这房子至少值三万!你爹的存款,我找信用社朋友查了,有两万八!“栗东光说,“我干!”气得老舅直想丢下他跑掉!他哪儿知道,栗东光是一分钟也不想在紫峪呆下去!
跟着老舅离开的那一刻,栗东光的眼泪呼啦啦地往外冒——他知道,这回,自己的家是彻底没了!走过村西头的机井时,栗东光谎称尿尿,找了个坑洼的地方,点着了父亲生前仔细藏起的,就连爷爷奶奶、叔叔婶婶都没能翻找到的几卷上海毛线和两条杭州丝巾。老舅看见冒烟,忙跑过来阻拦,却为时已晚!栗东光想把它们烧给母亲,还有邱老师!
4.
初升高,栗东光考入县城中学,和紫峪的几位发小重又聚首,得知,邱老师并没有死。
齐永昌说,“齐校长去求了当官的学生,邱老师被改判无期了。”
刘继成说,“这样更惨,蹲一辈子牢,生不如死!”
栗东光,“去你妈的!好死不如赖活着!说不定哪天就平反了呢!”
王建设说,“是啊!大家都知道是栗彪占邱老师便宜才被她打死的!可他儿子是大盖帽儿!谁也惹不起!邱老师也怪!我大爹说,人家给她请律师她都不要!被打怕了吧?!”
栗东光后悔把两条丝巾全都烧掉了!“应该留下那条粉的,邱老师戴上一定很漂亮!”
国庆假期,在齐永昌的力邀下,栗东光回到紫峪;却没去看爷爷奶奶。他想彻底忘掉栗家的人!他相信,栗石匠是被栗彪指使才去勾搭他老婆的!这样,栗彪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去欺负邱老师了!栗石匠根本就是栗彪的帮凶!
他们爬上雀岭的最高峰松崖顶,四下望去!漫山遍野,堆云叠翠!人们正忙着收获最后一批葡萄。这时候的葡萄最是香甜,不论玫瑰香还是巨峰,每粒葡萄都呈着诱人的黑紫色;有些还会糖化,虽然不好看,却非常好吃!常带着一股淡淡的发酵般的霉香味道。
一九九九年,同样的季节。有天上学,除了栗东光,班上每名同学都带来了一串自家产的葡萄。这是齐永昌的主意。四周前,邱小桃介绍自己时说,她家院子里有两棵父亲小时候种下的桃树,结的果实个头不大,却很甜。所以,父亲给她起名叫小桃。有同学问,“你家那儿产葡萄不?”邱老师说,“也有种的。可能是水土问题,产量低,不好吃。”
那天早课,当邱老师推开被关得严严实实的门,一下子惊呆!满满一讲台,全是葡萄!大家一起望着她笑!只有栗东光低着头,尴尬得手足无措!母亲死后,山上的葡萄架转租给了别人,院子里的葡萄秧因未能及时埋入地下,冻死了!齐永昌讲了大家的心意:让邱老师尝尝每家的葡萄。之后,又特意替栗东光做了解释。邱老师连连致谢!然后,慈爱地望着栗东光说,“小光,你能帮老师找一只篮子吗?”栗东光忙地站起来,大声说道,“能!我能!”
5.
监狱的两扇黑色大铁门在灰暗的天空下愈发显得阴森。车停靠在监狱大门外稍远一点的地方;栗东光坐在副驾驶位上,紧盯着大门一侧的一扇小门。
一阵电铃声传来。栗东光心里“咯噔”一下,八点整!时间还早。栗东光打了几个哈欠。昨晚,为了学习新手机的使用,他在公共洗手间呆了半个晚上。队友见他新买了手机、衣服、鞋袜,理了发,又请了两天假,便热烈地审问是不是回家相亲去,栗东光笑着一一作答,“差不多!差不多吧!”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栗东光不断调整姿势,不时地用力眨眨眼;幸亏天气寒冷,否则,往后一靠便能即刻睡去。黑车司机早等得不耐烦,“还不出来?!虽然咱爷们儿脸儿熟,你也得加钱!“
九点一刻。监狱的侧门终于打开!一个女人走出来!栗东光心跳加速!凝神看去,却不是邱小桃!女人放下肩上和手中的背包、袋子,四处张望。一辆黑车抢过去,“吱”一声停在女人身旁;侃过一番价,女人将行李物品放进后备箱,却未上车。这时,防盗门再次打开,又一个女人走出来。栗东光激动得几乎窒息!“邱小桃!“
前面的女人和邱小桃说着什么,邱小桃四处望望,目光回到那人身上。栗东光忙催促司机着车,自己则捂好帽子,迅速下车,朝着邱小桃快步走去。邱小桃转过脸来,盯着他看;等他走近,哈下腰点了点头,轻声道,“是小光吧?”
栗东光的泪立刻涌出来!幸好寒冷的天气已让肌肉变得僵硬。“是!邱老师!我是小光!“
“好了,秦姐,接我的人来了!您多保重!“
两个女人翻来覆去地道别。
看着车子走远,邱小桃转过脸来道,“小光,麻烦你了!“
这是十六年来栗东光第一次与邱小桃如此接近。他仔细看着邱小桃,并不像齐永昌说的那样头发全白了!只是不再浓密,间杂不少白发;面色有些灰黄,布满细纹;她的牙齿?!她雪白的牙齿呢?竟缺了两颗!还有她的右腿,有些瘸,每迈一步,身体便发出轻微的摇晃。
泪瞬间滑落!栗东光真想张开双臂拥抱她!就像他昨晚上翻来覆去想的那样!却只能握住她的手!邱小桃的手枯廋、粗糙、冰凉……
“邱老师!咱们走吧!离开这个地方!”
栗东光从没忘记邱小桃!他记着她,就像记着早逝的母亲;他经常想象再见她时的情景,又悲观地认为那一幕永远都不会发生。今天,栗东光的愿望终于变成现实!他的悲伤、期盼、惶恐、兴奋在此刻悉数归于平静!就像她从没离开过他。他还是那个调皮的野孩子,她还是那个年轻美丽的乡村女教师!栗东光的心在愉快地膨胀,在幸福地收缩,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觉着什么都不用说,就像当年那样,在一旁,悄悄跟着她,望着她,就够了!
雪路湿滑。栗东光让司机尽量开慢些。
“对不起!邱老师!永昌嘱咐我带束花来,我昨下午进城有些晚了,冬天鲜花进得少,卖完了……”
“还带什么花!我这蹲大狱出来,不是啥光荣事!“
“您是冤枉的!我们都知道!”
“不!我有罪!我能提前出来,要感谢党!感谢政府!感谢习主席!”
一阵沉默…..
“小光,别说我的事了!说说你,说说同学们,你们都过得咋样?”
“还不错吧!咱班同学多数留在了农村,考出来二十几个,干啥的都有,当官的属齐永昌干得最好,做买卖的算刘霞吧,和她老公开超市,搞挺大。我呢,算是混得差的,到处打打工。”
“你做那一行?“
“嗯……保安。“
“保安?和警察差不多吧?“
“不,不一样!人家是公务员,我们是农民工。您看监狱门口穿蓝色大衣的就是保安。“
“哦,这就是保安呀?!你?和他们一样?”
“差不多吧。”
“有危险吗?“
“还行吧。真遇见坏人我们一般先报警。“
“哦,那还好!结婚了吧?有孩子吗?”
“现在的姑娘都爱财,结婚得有房、有车;我不行,没那条件。不怕您笑话,恋爱我还没正经谈过呢。”
“变化是挺大!人的变化尤其大。我们也看新闻,看报纸,偶尔也上上网。现在,好像钱最重要。“
“是,是这样。”
”你父亲还好吧?我记得你母亲去世早。”
“他,也早不在了。您离开紫峪那年夏天,他被山洪冲走了。”
“哎呀!太可惜了!我记得你们家那时候条件不错。那你后来……”
“我跟姥儿家长大的。很惭愧,我从小就不爱学习,勉强考个大专。现在,没个像样的文凭,不好混。“
“能自食其力就行!“
“是!我也没什么太大的想法,靠自己活着吧。“
“我和你一样!过去靠自己,以后,更得靠自己了!“
刘霞和王红候在宾馆大厅,见到邱小桃,抱着哭了一通。然后,陪邱小桃去房间,栗东光跟在后面,拎着她俩买来的衣服、被褥和食品。聊了会,栗东光说咱们先撤吧,让邱老师休息一下。
雪已停下,天空变得明亮。栗东光用力吸着清冷的空气,他想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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