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齐永昌道，“十几年说过就过，想想，都觉着不真实；有些事想起来，又像发生在昨天。不管咋样，能和邱老师再次相聚说明我们缘分未尽！大家举杯吧！为邱老师祝福！祝您厄运尽除，从今以后，万事大吉！”
邱小桃慌忙站起，勾着腰，话中带泪，“谢谢大家！谢谢永昌！你们再别叫我老师啦，我不敢当！你们都有成绩，我是个废人了！”
邱小桃看上去不算壮实，身体素质却很棒。早起的村人常看到她奔跑在起伏不平的山间小道上，还偶尔整几个加速跑；还有人看她与男教师一起打篮、排球，蹿蹦跳跃，闪展腾挪，搞得那些老爷们儿都没脾气。因而，大家相信她绝可以把栗彪的脑袋敲出两个洞；官人也相信她的身体可以承受许多富有创意的折磨。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她都戴着手铐和脚镣，脚镣磨穿了她的脚踝，整个右脚几乎烂掉，如果再晚点送医的话，就可以合理地锯掉；腰椎、背脊也遭受各种撞击实验，就像正规车厂新车量产前必经的程序；还有那曾让栗东光羡慕不已的牙齿，其中的大多数都经受住了狱中悍妇不辞辛苦的考验……
栗东光围观过邱老师和男老师们打篮球，在一九九九年金秋那些铺满美丽霞光的傍晚；然而，他却不喜欢！甚至，变得愤怒！几名男老师围着邱老师磨来蹭去，她竟然不生气！还和他们“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不久，天黑得早了，球场上仅有的两盏灯也被人打碎了，便见不到邱小桃那跳跃的身影了。
刘继成喝得兴奋，“我有个秘密这么多年从没和人说过。那年，是我，拿了邱老师的手绢。就小光晕倒那回！我捡了，没还给邱老师。”
“送哪位女同学了吧？”王建设抢着问。
“没有，我，一直留着。当然，现在是找不到了。”
“我当什么大事！就一手绢！”王建设说道。
“你想简单了！这可不是一个手绢的事！”刘继伟冲着王建设说，“我哥早熟，喜欢上邱老师了。”
“说实话，还真是这回儿事！”刘继成湉着一张老脸笑道。
小桃小声笑道，“早知道，我多买几条来丢。”
听小桃开起玩笑，大家十分开心，笑声轰然而起。
栗东光说，“我也讲个从没告诉过任何人的秘密。邱老师离开那天晚上，我拿弹弓打碎了栗彪家的玻璃，还点着了他家田头的柴垛。”
“原来是你小子干的！”
“真没想到！”
“终于解开一个十几年的谜！”
“……”
刘继成叫道，“干得好！“大家哄笑起来！邱老师虽也笑着，却笑得十分勉强。
王红含泪讲起邱老师到她家家访看到她卧床不起的母亲留下二百块钱的事。
邱老师说，“看新闻，这些年变化很大，紫峪的生活很好了吧？“
王建设说，“是啊，现在都很富裕。比我们城里人有钱！我都后悔读书出来！爹妈供我读书本想借我光，结果到现在我还给家要钱呢！紫峪现在还成了知名的旅游点，北京、天津的都跑来玩呢！“
小桃说，“我就知道错不了，我当年都准备好在那儿扎根呢。“
他们将希望转向齐永昌，“邱老师的冤案还能平反吗？”
齐永昌说，“我会尽我的全部努力！”
“那样的话，邱老师就可以恢复公职，回紫峪教书了吧？”王红问道。
“那可太好啦”刘霞叫道。
“那不可能了！同学们的好意我明白。这次提前出来，永昌已经费了很大力气。就不要再给他添麻烦了。冤不冤的，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我现在就想赶紧回家，趁父亲还在，尽尽孝。我妈走的时候，我都没能送一下，这遗憾事永远没办法弥补了！”邱小桃满目悲哀，却没有眼泪。
二零一四年秋，齐永昌为邱小桃请了律师，先后向市中院、省高院提出错案申诉，均未被受理。之后不久，中院领导找齐永昌谈了几次话，“听说，是你在操作这个案子的申诉？我了解了一下，这可是个铁案啊！证据确凿，没有疑点。杀了人没让她偿命就已经体现了我们党治病救人的宽大政策。我知道，你想为老师出头！不过，你得执法守法，否则，搞来搞去，你会很被动，我们也很为难……告诉你个好消息！上边要搞大赦，我看，邱小桃这案子可以申请一下。要抓住这次机会！如果非要重审，要平反，我看，可能性不大。就算重审，周期短不了，结果也不一定，万一翻不了案，不就失掉这个好机会了吗？！你回去好好琢磨琢磨！也和你老师，还有你帮她找的律师好好商量商量！“
齐永昌将情况告诉了律师，律师转告邱小桃。邱小桃想了几天，决定，“还是借这次大赦机会出去吧。我父亲年纪大了，身体很不好，还要一边种地，一边打零工，我担心他……我得赶紧出去照顾他。名誉、赔偿、公职什么的都不如和家人在一起重要！”
“大事有永昌他们操心，我们女生多关心关心邱老师的感情生活吧！”刘霞笑道。
“对啊！”“是啊！”“同意！”大家应和着。
“这，这……”邱小桃瞬间胀红了脸，羞涩中夹着一丝恼怒，“那已不关我的事了！我，我的意思是……”邱小桃自觉语气有些强硬，忙加以解释。
栗东光打断她，“爱情这一课您得补上！”
邱小桃瞬间愣住，不知该如何作答。
齐永昌忙道，“感情的事也得从长计议。对邱老师来说，当务之急是安顿下来，调养身体。等春天来了，也许，爱情就来了！”
“‘等春天来了，也许爱情就来了’！永昌，你还是个诗人呢！”刘霞鼓起掌来。
“邱老师才是诗人呢！”刘继成继续道，“咱紫峪完小黑板报上很多诗都是邱老师写的！你们不知道吗？！”
“知道！知道！”大家抢着回答。
“有首诗叫《紫峪初见》，我还记得几句——‘秋风也惊喜！急急地，掀开连天翠幔，去探求紫水晶的香气。那是一种怎样的芬芳呢？也许，够不上高贵、奢华，却是和着大地的气息，由着辛勤的汗水浇灌而成的！”刘继成咏道。
“好像一字不差呦！”栗小军叫道。
“我说我哥早熟吧？要不是对邱老师动过心思，这么多年了，谁还记得！”
“不，不，我记忆力哪有那么好！是永昌昨天通知聚会，我翻出当年的日记来，上面抄着邱老师这首诗。“
邱小桃的脸再次红透了！这回，是幸福的颜色！
饭后，齐永昌代表大家送上一个厚厚的信封，却被邱小桃坚决地拒绝！“你们正养家，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谢谢你们的招待！这是我长这么大吃过的最好的一顿饭了。”邱小桃勾着腰、诚惶诚恐地一遍遍致谢！
一个曾经健康、美丽、自信，对生活满怀憧憬，对事业具足热情，对他人充满善意的女孩儿竟被暗黑现实改造得如此破落、衰微、自卑！
齐永昌的心情十分沉重！作为一名基层法官，他经的、看的、听的故事太多了，早该麻木才对！可他内心深处却始终坚守着一份良知！尽管脆弱，常常动摇，却未泯灭！他暗暗发誓，一定尽全力帮邱小桃讨回公道，不管路程会有多么艰辛！
栗东光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松解！这么多年，他的心一直是收紧的，在胸膛的角落里缩成一团！他不敢让自己的心稍有松懈！他知道，心一旦松懈，人就会放下坚持！当然，他的心不可能松懈！因为，心知道他的一切！
栗东光撒了个谎。应该说，谎言是自己冒出来的，搞得他也毫无防备！“我，明儿个，去唐山办事，正好送下邱老师吧。”对栗东光这突然的建议，邱小桃很是诧异！连忙说，“不用，不用！火车、汽车都很方便…...”齐永昌也很诧异，“我已经找好车了……”
齐永昌悄声问，“去唐山办事？真的假的？”
栗东光举着手机上的路线图给大家看，“真的！真的！我以前不知道邱老师的家在哪儿，刚用手机查了查，离唐山市区只有二十几公里。”
“小光，换手机啦？！”
“不留着钱娶媳妇儿啦？“
“你们不了解小光！小光是媳妇儿都舍不得娶！哈哈！”
“小光有对象了吗？”
“问也白问！小光嘴最严了。“
“这几年小光把自己搞得很神秘，我们都以为他在哪儿当卧底呢！“
“小光的事我们以后再审吧！“
“有微信了吧？赶紧入群！以后找你就方便了。”
“对啊！邱老师还没个手机呢！“
“我们应该给邱老师买个手机！“
“不用，不用！我还不会使呢！我尽快买一个吧。“
送邱小桃回去宾馆后，栗东光对齐永昌说，“今儿没喝够！表舅你再陪我整点呗！我请你！”栗东光想，今天一定要把憋了多年的心事向齐永昌倾诉干净！甚至，还要向他求助！
喝完半瓶白酒，栗东光还没想好从哪儿说起，就醉倒了！他努力搜寻自己的钱包，隐约听到齐永昌唠叨，“算了！你还是省着吧！说你请客，结果还是我买单！还得扶你回去！你这外甥，一点儿也不孝顺！”
栗东光想说“谢了，表舅！”却被冷风一激，“哇”一口喷出来。
102国道上散落着残雪和泥土结成的高低不平、坚硬湿滑的冰梗，车速只能维持在四十公里上下；这让路途显得十分漫长。
穿过一座县城时，两人都被满街充溢着的即将过年的喜庆氛围所打动。栗东光说，“邱老师，咱买几挂鞭回去放放吧！”
邱小桃说“好！”
邱小桃紧跟在栗东光身后，惊喜地看来看去，抢着砍价，惹得摊贩儿直嚷嚷，“卖不了，卖不了！“然后，冲着栗东光叫道，”现在，哪还有你妈这样砍价的！”
栗东光和邱小桃瞬间陷入尴尬！稍倾，邱小桃“嘿嘿”笑道，“你也不吃亏，我们本来就是隔代人啊！”
栗东光忙道，“是啊，是啊！”栗东光真想就此告诉她，“十一岁那年，我常常这样想！”
导航到了村口，邱小桃竟不敢认！她说原来的柏油路很破败，而且，下了柏油路还要走一里多土路才到村口。现在，柏油路已换成水泥路，村人的住宅更是堆满了道路两侧；幸好，路口那个高大的牌楼上清楚地写着“邱家庄”。
栗东光指着牌楼，“就这儿，错不了！”
栗东光让司机往村里开，却被邱小桃阻止，“就到这儿吧。我不想你看到我们爷儿俩见面时候的惨样儿！”
栗东光只好帮忙把东西卸下来，堆在路边。
车已驶出很远，栗东光回头望去，邱小桃依旧站在风中挥手。栗东光的心一下子酸掉，眼泪随即涌出；他担心地想，“小桃能找到自己家吗？能联系上父亲吗？她要有个手机就好了！对啊，我该把手机给她留下！”
栗东光急忙让司机往回开。等回到路口，邱小桃已经不见了。
7.
栗东光开始写第一封信；按他的计划，总共要写三封。栗东光觉着这传统的沟通方式太好了！完全符合他现时的需要！信改了又改，百页信纸几乎用掉一半，成果却只有半页：
“邱老师，
您好！
我是小光。您那天还顺利吧？都安顿好了吧？永昌给您村委会打过电话，没找到您。大家都想知道您的近况。望您方便时回信。
祝您和父亲在新的一年健康平安！万事如意！
学生 栗东光
二零一六年一月十日”
栗东光留的是安保公司总部的地址；为此，还专门跑了一趟市里，给公司前台送了巧克力，求人家留意可能的来信。
“小光，
你好！
很高兴收到你的来信！
你那天走后不多会儿，我就搭上一辆进村的拖车。
这几天，我和父亲忙着拾掇房子，采买年货。请你转告同学们，谢谢大家的关心！我会尽快买个手机，现在信息时代了嘛。这段时间要联系，可以打我邻居家的电话——53972729。
祝你和同学们新年快乐！
邱小桃
二零一六年一月十五日”
收到邱小桃的来信，栗东光很兴奋，尽管信的内容十分简单。栗东光躺在床上，手中捏着来信，开始思考第二封信该怎么写。写第一封信的时候，他的心情是愉悦的、激动的；而此刻，却忐忑不安起来，甚至，有些烦躁！他翻身坐起来，点上一根烟。对了，栗东光开始抽起烟来！“算是给自己整点过年气氛吧！”买烟的时候，栗东光这样想！
栗东光下了下决心，把写好的第二封信投进邮筒。
“邱老师，您好！
与您这次相见让我想起许多往事。有的让我感动，有的让我惭愧。记忆最深的是1999年12月2日那天，上课间操时，我晕倒了，您抱我跑去医院输了液。对您来说，这是一件小事，但对我却是一件值得终生回忆的大事。我那时缺少家教，性格怪僻，不爱学习，老师和同学都不喜欢我，我觉着这个世界没有温暖，充满敌意！是您的到来和关怀让我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美好和温暖，让我一直努力地活着，没有自暴自弃！所以，我要对您说声感谢！
还有，就是2000年3月的一天傍晚，您在回宿舍的路上发现我跟在后面，问我在干啥，我就是不说。您当时有点紧张，也很生气，但还是带我去您宿舍给我做了香甜的糖饼。我现在可以坦白为啥跟着您了！不只那一次，是很多很多次！从1999年冬天到第二年初夏！您还记得吧？从学校回您的宿舍要穿过大片葡萄园，而您每天都要批改完作业才回去，冬天天黑得早，您只有一个不太亮的手电筒作伴，我怕您遇见坏人，我跟着您是想保护您！可当您真遇上了坏人，我却像个懦夫一样逃跑了！对不起！邱老师！我那天不该跑掉，我该留下为您作证！那样，您就不会受这么多年委屈了！媳妇十六年来，我一直活在愧疚中！
现在您终于摆脱恶梦，可我仍饱受良心的折磨！给您写这封信，我心里很纠结，我知道重提此事不合适，会给您带来伤害，可和您说声“对不起”是煎熬了我十六年的一个心愿。请您原谅我的自私吧！
学生 栗东光
二零一六年一月二十一日“
邱小桃的第二封回信：
“小光，
我预感你会写这样一封信来。你的这封信逼着我揭开已经麻木的伤疤，重尝痛苦！我这样说会令你不安。可事实如此。从接到你的来信，我失眠了几个晚上。这封回信也写了三天！
你不需和我说对不起！你没做错什么！那时候，你还是个孩子！你能在关键时候冲出来帮我保住清白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对此我心存万分感激！我也一直想对你说声“谢谢！“对我来说，清白比生命更重要！
你说你曾想保护我，我非常感动！你已经这样做了，而且，你也做到了！你为你没站出来为我做证内疚了十几年，是不必要的！因为，你站出来也不会有用！谁愿意相信一个小孩子呢？！何况他们已打定主意要制造一起冤案！你站出来不仅没用，还可能害了你自己！正因为你没有站出来，我这些年才得以心安！
你也不必说感谢！我那时是一名教师，关心学生是我的职责。你之所以对我的关心比较敏感，就像你说的，与你当时的生活境遇有关。你失去了母爱，又得不到父爱，让你内心里对爱、对别人的关怀充满渴望！
命运不济，我已认了。只是没想到，也让你受了这么多折磨。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
恶梦已经过去，就让我们放下吧。只有放下，才能过好以后的生活。
还有几天就过年了，我们应该做的是忘掉伤痛，用好心情来迎接新的一年。
邱小桃
二零一六年一月二十七日
栗东光的第三封信：
“小桃老师，
你好！
抱歉，我改了称呼。这样也许更能让你觉着我是一个成年人吧。
读到你写的“只有放下，才能过好以后的生活”，我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只有你放下了，我才能放下。
我非常同意你的意见，“要过好以后的生活！”所以，我这封信是关于“以后”的。
送你走后这些天，你的影子一直在我脑袋里晃来晃去，接连几个晚上我都梦到了你。老实说，过去十几年常常这样！我读过一些心理学方面的书，也曾怀疑我是不是陷在了儿时对你产生的既感激又负疚的复杂情感中不能自拔！为搞清这个问题，前天我回了趟雀岭，在松崖顶上坐了一整天。松崖顶上很冷，所以，我绝对清醒！我一再问自己：这到底是咋回事？！
当我走下山，我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我对你的情感确实与儿时的成长环境有关，与对母爱的需求有关，与对师长的感激有关，与对你的愧疚有关，但还有其它！而且，其它方面的原因更多一些，那就是对异性的爱恋！事实是，我十一岁那年，当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从心里喜欢上了你！
我不断回想那些往事，可以确信，从见到你那一刻起，无论是看见你，想起你，还是梦见你，我心里都充满了与对其他长辈、老师不一样的欢喜！有时想起你，还会产生胡思乱想和生理冲动！你千万别生气！我这样说只是想证明我对你的感情的实质，绝无任何不敬和亵渎！我相信我早就爱上了你，而且是一直爱着你！直到现在！我讲这些，你可以吃惊、生气、愤怒，但不可以轻易地予以否定！
我想过了年去看你，向你正式表达我的爱情。去之前，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栗东光
二零一六年二月十五日
栗东光在惶恐不安中等待邱小桃的回信。正月十二那天，栗东光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小光吧？我是，邱老师。”
“您有手机啦？！”
“对！刚弄好！”
“第一个电话就打给了我！”
“哦，真是的啊！”
“小桃老师，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什么？”
“意味着我已是您生活中一个比较重要的人了！嘻嘻！“
邱小桃语气立马儿变得严肃起来，“我，只是想尽快告诉你，你的第三封来信我收到了，但我不想回信了。我是说，我可以通过电话告诉你我的意见。”
栗东光心中一阵慌乱。
邱小桃接着道，“小光，你是个善良的孩子！对，你现在是成年人了！我明白你的想法出于好意，但…..容我直说吧！有点不切实际，就像小孩子的胡思乱想。你没站在成人的角度考虑问题，没站在我的角度考虑问题。你说你没有陷在儿时的情结中，我的判断恰恰相反，你对我的好感完全来自于儿时记忆！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你也不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了。凭着孩童时期的美好记忆而产生的情感是虚幻的，是不真实的！我没恋爱过，但我知道爱情是两个人的事，需要相处才会发生，需要相守才能验证。你对我的好感即便是存在，也只是你自己的感觉。而我，从未，也不可能对你产生这样的感觉。
我建议你给自己一段时间，把与我有关的一切都放下。我的事已经有了结果，你的心结应该可以打开了。慢慢地，关于这些往事的记忆就会淡化。到那时，你再回想，就会发现你现在的想法很幼稚，很可笑。
先好好过个年吧！过了年，冷静下来，你应该好好想想自己的生活，想想自己的未来。你才二十八岁，最好的年龄，不能沉迷于往事而耽误自己的美好前程！
明天就是除夕，提前给你拜个年！一个人的春节也要热热闹闹地过！“
“不！您别挂！我觉着你没真正理解我！也可能是不相信我，或者，对我没感觉，不想理解我！我是个成年人，健康的成年人，我没有活在过去，不是小孩子的胡思乱想。你说爱情需要相处才会发生，那一见钟情呢？我相信一见钟情！我相信一九九九年当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爱上了你！不管你信不信！另外，你说爱情需要相守才能验证！这几年，我，我一直守在你身边啊！我一直在用心与你相处、相守，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你……?”
“我没告诉您，这两年，我就在女子监狱当保安！我每天站在那大门口，虽然见不到你，也不敢见你，可我一直在用心守候你！“
“啊？你，你怎么能这样！你，你这纯属瞎胡闹！你在耽误你自己！“
“我知道说这些你难以接受。我不急，我只是告诉你，我要去看你，去表达我的爱情。你可以怀疑，可以拒绝，可以无视，没关系！我可以等，可以用时间来证明！如果最终证不到爱情，还可以作亲情！”
“不，不！你这个想法很突兀！很荒唐！我觉着不可行！不需要等，也不需要验证！很清楚，我们之间就是正常的师生关系，简单又清晰，绝无其它！”
“可……”
“而且，对我来说，爱情已经不重要。我对爱情没有任何向往和想法。我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活下去，陪着我父亲活下去。“
“我也需要好好活下去！而且，我需要有个心爱的人一起好好活下去！我想，你也一样，你也需要有个人陪你一起好好活下去，和你一起陪着父亲好好活下去！帮你分担照顾父亲的责任！”
“不！不行！你说得我很乱！就这样吧！等我想好怎么说，再和你联系！“
栗东光的美好期待被邱小桃拒绝得如此干脆，让他心中充满了委屈。他安慰自己说，日子还长着呢，只要我们好好活着，总会有让她理解、相信的一天。
艰苦、淳朴的生活给予邱小桃忍受、感恩的品性，使得她可以为他人做出牺牲。那个逃走的男孩儿勇敢地挽救了她的清白，她自然就要有所担当！不能再让这个可怜的、失去母爱、没有父爱的孩子遭受任何肉体和精神上的摧残！读罢栗东光的第三封来信，邱小桃更坚定了把真相永远隐瞒下去的想法！她不想让他更内疚地活着，不想让他意图用情感来补偿她人生的悲惨遭际！更何况，厄运已终结，生活正归于平静！
8.
这是栗东光第二次看到栗彪来找邱小桃。栗彪第一次来，也是晚上七点多钟，当时，邱小桃正在摘菜；栗彪也没进门，两人站门口那说说笑笑聊了很久。这一次，栗彪走到门前，咳嗽了几声，然后敲门，邱小桃问清是谁，却没开门。栗彪不停地拍门，嘴里呖呖罗罗说个不停——当他带着哭腔痛说他老婆在外偷人，给他戴绿帽子的时候，栗东光惊得差点从树上掉下来——眼前立刻闪出栗石匠光着屁股被栗彪两个儿子打得血呼啦啦的画面！栗彪一遍遍哀求，甚至，跪下来；邱小桃仍然没有开门！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儿，突然，栗彪从地上爬起，一步跨上窗台，踹开纱窗，跳进屋里！
栗东光急忙窜下树，猫着腰跑到窗前，看到栗彪正抱住邱小桃往炕上拖去，邱小桃拼命挣扎，“村长！你干啥？！栗彪！你喝多啦！我喊人啦……“
栗东光迅即掏出弹弓，摸出一枚专门对付鹰隼的铁弹，对准那个粗壮的身形！满弓！放手！
栗彪发出一声惨叫！邱小桃趁机挣脱！栗彪沉重地倒下，头狠狠砸在铁炉子的边沿上……
邱小桃逃出门外，望着缩在窗下的瘦小身影，低声叫道，“小光？快跑！”
稍顷，寂静夜空传来邱小桃声嘶力竭的喊声，“快来人哪！快救人哪！”
村人赶到前，邱小桃找到那枚铁弹，扔进炉膛；之后，将炉钩握在手中。
9.
二零一六年一月六日，小寒。
饭厅里还剩下七个人，围着一张长桌恶狼一般吞着午饭。栗东光大概是这伙人中胃口最好的——餐盘堆得满满登登：两个馒头（手中还拿着一个）、两块家常饼、一碗棒碴粥、一份白菜熬五花肉、一份菠菜炒鸡蛋、一大坨咸菜丝……
一阵大肆咀嚼过后，老沈放下筷子，急不可耐地点上一根烟，猛吸几口，又忙地掐灭，把余下的半支放回烟盒，然后，抹抹嘴，大骂起保安队长赵广义来：“小赵这瘪犊子非赶我们交班这点来开会，让我们大雪地里冻半个钟头，就是眼瞅过年了，咱这组还没谁给他上供！”有人开了头，其他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接茬骂起来……
栗东光正想发表意见，却有电话打进来；他放下筷子，掏出手机，瞄一眼来电号码，放在桌上，点开免提：“大法官好！“说完，咬了一口左手擒着的半拉儿馒头。
“小光，说话方便吗？“
“齐大法官啊！方便，请指示！”
“你，还记得邱老师吧？”
栗东光忙放下筷子，吐掉嘴里的馒头，拾起手机，换成听筒模式，“哪，哪个邱老师？”
“咱小学四年级班主任邱小桃啊。”
“她，咋啦？”
“她去世了！“齐永昌低沉的嗓音浸满悲伤。
“去世？！不可能吧！她不一直在监狱服刑吗？！”栗东光冷笑道！
“是。前儿下午，她在狱中突发脑梗，送去医院抢救，没能救过来。”
“你胡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栗东光继续冷笑！
“消息确实！”
“你咋知道？！”
“狱方通知了律师，律师告诉的我。律师是我帮邱老师找的。”
“不可能！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
“我咋不知道！我咋能不知道？！“
“你咋能知道？！你和邱老师又没有联系！“
“我……”
“我理解你的心情，大家听到这个消息都接受不了！都很难过！可邱老师确实是走了……”
“我咋会不知道？！我咋会不知道？！”
“你是咋了？“
“我咋会不知道？！我咋会不知道？！“栗东光张大了嘴，机械地重复；撕心裂肺的痛正慢慢变得清晰！
“狱方要求明天火化，我们去送一程吧。你还在开发区上班吗？你那离开发区医院近，方便的话，先去了解下情况？明天，邱老师老家有人来，我们要接待好。”
栗东光怎么会不记得邱小桃？！当他听齐永昌说到“邱老师”，心便猛地一紧；再听到“邱老师去世了”，心即刻疼得缩成一团！
十六年前，栗东光曾以为邱小桃死了！他在绝望、内疚和恐惧中逃离紫峪；然而，逃离并没能让他忘掉她，反而更强烈地想着她！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邱小桃的影子都会不经意地闯进他的脑海！梦中更不必说！有时，她在课堂上讲课；有时，她来到自己家，仿佛母亲一样的角色；有时，她被一群看不清面目的暴徒殴打，血流满面；有时，她又成了和栗石匠藏在麦田里胡搞的女人；有时，她被各式各样的枪支瞄准，举枪的人中就有自己；有时，她躺进自己被窝里……就这样，邱小桃成为他生命中一个无法割舍的念想儿！等他上了高中，得知邱小桃竟还活着，被哀伤、恐惧、羞愧、悔恨浸满的恶梦便改换成美好的期待！他给他能想到的、找到的所有政府机关和领导写信，以村人的口气讲他看见栗彪闯入邱小桃宿舍试图强奸她，当年因为惧怕栗家势力，没敢站出来作证。四年来，良心备受煎熬，决定讲出实情。就这样，栗东光写了三年，寄信上百封，却未收获任何反响。接下来，他能想到的就是努力考上一所政法大学，他要学法律，他要当法官，他要将邱老师解救出来！栗东光常幻想那样一个情景，如同评戏里常有的情节：邱小桃被押上刑场，俟待行刑；他突然现身，高举尚方宝剑，大喊一声“刀下留人！”接着，又一声断喝“将栗彪两个杂碎儿子及其同伙悉数拿下！”……每到这一刻，他想象的那些酷吏走卒的惊惧表情都会令他笑出声来。又过了些年，他才明白，阿Q的梦是永远无法成真的！
在学习这件事上，栗东光从来不是一名好学生。高中三年外加复课一年，栗东光用尽全部力气，仍无法考取一所像样的政法大学，只好读了个民法专科。熬到毕业，栗东光不得不放弃成为法官或律师的梦想，在市开发区一家销售按摩椅的公司找了个行政助理的差事。这样过了几年，解救邱小桃的美好愿望渐渐变得冰冷。有天，他路过一处崭新的戒备森严的庞大建筑群时，发现竟是刚启用不久的“女子监狱”新址！心中突地一颤，“小桃老师，我没能耐救你，但可以在这儿陪着你。”
栗东光决定转行做保安。他找到为监狱提供安保服务的保安公司，隐瞒掉大专文凭，登门求职，凭他的年纪、样貌和体格立即得到了一份守大门的差事，先被派往一处度假村；等和公司经理们混熟，便提出去女子监狱上班，理由也很实在——听说在那干保安可以多挣些外快。
二零一三年末，当栗东光得知齐永昌考入市法院，重又燃起希望！他给齐永昌发出多封匿名信，每次都在末尾用加粗的字体写上，“你如果连自己老师的冤案都不能平反，就不配作一名真正的法官！“
栗东光就这样陪着邱小桃；至于陪着的意义，他并未想过，或者说，想也想不清！不管怎样，栗东光站在这监狱的大门外，虽然见不到她（也不敢见她！有几次栗东光当值，赶上大轿车载着女犯外出活动，驶过监狱大门时，他恨不得把头缩进胸膛里去！），心中却持有一份温暖的希望！现在，这份温暖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挂断电话，栗东光急忙找前天下午当值的同事询问；同事确认，下午四点左右，确实有辆救护车响着警笛过来，响着警笛离去。栗东光的身体发着颤抖，就像筛豆机上一粒无法把握自身命运的豆子；每迈出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他不敢再把这脚步迈下去，却又必须迈下去！他陷入了绝望！这绝望比十六年前那次厉害得多！那时候，他还年幼无知，还没有经历风雨，对人生的痛苦只有感受，没有反思；对未来只有愿望，没有认真的期待！
栗东光赶到医院，因无法证明与逝者的关系，再加上一身保安打扮，未被允许探看逝者。栗东光急于证明死去的不是邱小桃！他跪倒在总务科门口，苦苦哀求！旁观的人们也帮他说话，“这年头对老师还能有这么深感情的可不多了！通融一下吧。”科长嘴里不断解释，“一般是没问题！可那是个犯人……好，好，我给你破个例。你也帮我个忙。我们这太平间只让存一天，你赶紧联系殡仪馆把尸体拉走！”总务科长扣下栗东光的证件，然后给太平间管理人员打了电话！
走去太平间的路上，栗东光在心中紧张地、发狠地一遍遍念叨，“那不是邱小桃！那不是邱小桃……邱小桃还活着，就在那隔了三道铜墙铁壁的监狱里面！这时候，她应该做工呢！“
躺在狭长冰屉里的那个瘦弱的躯体正是邱小桃！她身上仍穿着监狱的号服，面色青黄，布满细纹；头发灰白，散乱稀疏；鼻梁上有一道显眼的疤痕；嘴微张着，她的牙啊！缺失了两颗门齿！
关上冰屉的一刻，栗东光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伏在冰冷的不锈钢柜门上，“嗷嗷”大哭起来！这哭声并不只为邱小桃，还为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他所有逝去的亲人！这悲哀，这痛苦，这眼泪，他积攒了十九年！这哭声，穿透坚硬、冰冷的屋顶，响彻天宇！
一月七日，雾霾裹着米雪，令人窒息。
从县城赶来市殡仪馆的车上，齐永昌讲了一年多来帮邱老师请律师，先后向两级法院提交错案申诉不被受理，后申请大赦又被否决的经过。齐永昌痛恨自己无能，好心办了坏事，让邱老师的身心再次受到重创，造成这样一个悲惨后果！“这社会忒他妈黑了！我还以为见着了曙光！其实，那不过是乌云自生的几道闪电罢了！你们以为我被调来县法院是升官吧？呵呵！你们应该知道！县政法委书记就是栗彪的大儿子栗大军啊！他把我调来，就是让我受他的控制，不敢再给他找麻烦！”
“栗大军不是被查了嘛？”刘继成说道。
“不了了之了，人家朝中有人。”
“听说和那谁是没出五服的兄弟。”
“谁？”
“自己猜！”
“牛逼！”
“管他妈谁！等办完邱老师丧事回去，我就辞职！”
去年秋天，邱小桃的父亲得知女儿可能提前出狱，便急切地盼着女儿早日回家；却等来一个噩耗！老人的身心瞬间崩塌！村人只好委托邱小桃的一位堂兄前来取回骨灰。
齐永昌还算有些面子，狱方监督火化的人员带来一张邱小桃入狱时拍摄的黑白照片作为遗照——邱小桃表情忧郁，目光呆滞，嘴唇紧闭，头发凌乱，脸上有几道隐约的伤痕，却仍遮掩不住她那饱满的青春活力；并同意躲去一旁休息，让他们可以与邱小桃做一个简单的告别。
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仿佛不曾来过……
栗东光捧着骨灰盒说道，“我代表大家送邱老师回家吧。”
齐永昌说，“我和你一起去！“
栗东光说，“你还是好好做你的法官吧！邱老师不在了，可她的案子还是要平反！你如果连自己老师的冤案都不能平反，就不配做一名真正的法官！“
齐永昌扑过来，用力抱住栗东光，呜咽着说道，“原来是你小子啊！“
邱小桃的堂兄建议把邱小桃的骨灰埋在自家田头，省下墓地的钱，祭奠着也方便。栗东光立即予以拒绝！现在，他已毫不客气地充当起这个残破家庭的主人！他花了两天时间寻到一处风景还算不错的商业墓地，并凭借遗传的石匠基因亲手刻制了一块仿大理石墓碑——水平比栗石匠差得远，却注满了真诚！
下葬那天，按照风俗，长辈不会出场；邱小桃的堂兄因对这位喧宾夺主的外人十分不满而借故躲开；其他亲戚也因听说小桃的这位学生各种神经兮兮的表现而敬而远之，只送到村口便找借口散去。
栗东光抱着骨灰盒走了十里路；好在陵园有服务人员帮忙，总算依照当地风俗走了该有的程序：先用一把黑伞遮光，打开包裹，取出骨灰盒，放进一个防水的黑色瓷罐，再放入墓穴；然后填埋，封盖，做防水处理；再鞠躬上香，摆好一捧鲜花，烧掉纸钱……栗东光添加了一个额外的环节：他掏出厚厚一叠信纸，一张一张点燃……这些信是写给狱中的邱小桃的；从高一开始，栗东光写了十二年。
下葬归来，栗东光坐到小桃父亲床前，握住他的手，说道，“老爹，小桃不在了，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你吧。”
邱老爹没有拒绝；他已经无法拒绝，只能在喉咙深处发出含混的“啊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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