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庚今年一月中旬的时候独自前往虎门,刚下车他就觉得那是一个不算太繁华的小镇,简直跟自己的家乡没什么两样嘛,如果不是路人说着他听不懂的方言,他肯定以为自己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银河镇。从北方出发时天气已经很冷了,他穿着保暖衣和羽绒服到虎门的时候,热出了一身汗,保暖衣紧紧地黏在了皮肤上,难受瘙痒。出租车把他拉到了黄泥田工业区,那算是虎门镇东北侧的郊区,好在张庚是一个对环境没什么要求的人。他在附近一个叫富绅大厦的地方租了一间小公寓,此时的虎门如春天般温暖,他并不着急,并希望可以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他脱掉了厚重的羽绒服,换上了轻薄的衬衫和外套,然后开始整理自己并不多的行李。
房间在四楼,向南,窗户外是一排高耸的居民楼。阳台隔间一边是厨房一边是卫生间,不过厨房对于张庚这个不会做饭的人来说毫无用处。房间里有一张双人床,一个衣柜和两张桌子,没有空调,只有一个发黄了的吊扇,幸好这个时间南方天气并不冷。张庚把自己的行李简单收拾好之后,坐在桌前点了一根烟,从钱包中掏出一张照片。照片中的男人三十岁上下,戴着一顶灰色针织瓜皮帽,剑眉下方的目光坚定地注视着前方。照片中的男人就是张庚来虎门的目的,他要找到他。
晚上七点钟,夜色降临,张庚打算下楼去吃点东西。走出小区往东五十米,拐到了怀德路,在坐出租车来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这里,这条街上有很多餐馆,理发店日用品店药店也是一应俱全。让张庚没想到的是,晚上这条街更加热闹,冒出来无数的小吃摊,熙熙攘攘地铺满了整条路,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忘了自己来虎门的目的。他在路边买了一些熟食,又去便利店买了两包烟和一瓶果酒,然后回到了富绅大厦。
房间里的灯光很温暖,气温舒适,张庚坐在桌子前,享受着当下的一切,安静,没人打扰,可以独自思考。他拿出笔记本,在上面写下目前掌握的一些线索:秋,王恒,银河镇,虎门镇,酒吧,《涅朵奇卡》……他抿了一口果酒,然后隐匿在了那个黑色的虎门之夜。
张庚是被窗外的阳光照醒的,醒来的一瞬间他似乎觉得自己还在银河镇,但周围尚未来得及熟悉的陌生环境打破了他的幻觉,这是银河镇千里之外的虎门镇。张庚躺在床上思索了片刻,他觉得还不着急去寻找那个男人,他想要生活慢下来,让生活的节奏像江河湖海那样自由前行,另外他身上的钱也足够支撑他的这个打算。他想起来临行前刘琦枫交代他来了虎门之后要去帮他看看那杆大烟枪,于是简单洗漱之后他在楼下吃了一份煲仔饭,随后坐公交向着太平广场出发。
随着公交车的前行,车窗外的街道也越来越热闹,这一天是周末,大家都从家中走出来上街购物。大概四十分钟后,张庚到达了目的地。穿过人行横道,太平广场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出乎张庚意料的是,广场上出奇的冷清,他原想着这里应该会有很多人,但他看到的只有不到十个路人,一对情侣,一个带小孩的老人,一对中年夫妇,还有一个人的他。那个初中课本上的雕塑《较量》,孤单地屹立在广场上。张庚走到雕塑前拍了照片给刘琦枫发了过去,刘琦枫回他:真气派,和课本上的一模一样。是啊,在张庚没来之前,他和刘琦枫的想法是一样的。张庚觉得有些没劲,蹲到旁边的花坛上抽了根烟,总觉得自己白来了一趟,在公交上晃悠了那么久,结果却让他大失所望。他想到了秋告诉过他一个至关重要的线索,那就是《涅朵奇卡·涅茨瓦诺娃》,既然现在出门了,那就干脆去找找这本书。张庚没想到的是,《涅朵奇卡》这本书在市面上非常少。他跑遍了附近的几家书店,也没能找到《涅朵奇卡》。后来,他在一家非常简陋的二手书店找到了那本发黄的书,然后他带着它回到了富绅大厦。
一开始,张庚或许就把这件事想的过于简单,在千里之外的异乡寻找一个陌生人,近乎于大海捞针。他又开始对自己产生怀疑,像在大学的那几年一样。他原本满怀激情的进入大学,打算塑造一个全然不同于过去的自己。短短两个月后,他便失败了,完全放弃了最初的想法。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又是怎么结束的,张庚似乎无法回答,他只知道那几年的时间,就那样悄悄溜走了,而且没留下一丝的波澜,以至于他在此时回想起来,竟觉得那几年是那么的空洞。他还是像过去那样,畏手畏脚,懦弱麻木,对什么事儿也提不起兴趣。
后来,也就是去年的秋天,在面试了几家公司以失败告终之后,他回到了银河镇。他大部分时间都和刘琦枫混在一起,无所事事。回到家里父母的唠叨声总是不绝于耳,他想离开,又想就这样待在银河镇,一直待到死掉。
晚上的时候,他常去涧河边的堤坝上吹风,那是他小时候常去的地方,和朋友一起涉过河水,去到对面的村里摘桑叶,偷果子。但是现在,他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占据了整个大脑,小时候的那种冲动自然也不复存在了。
他坐在堤坝上,背后是一排枝繁叶茂不错的柳树,在秋风的吹拂下发出瑟瑟的声响,再后面,就是他生活了二十年的银河镇。河水在他的面前缓缓向前流着,对面的盘山公路车灯闪闪,像远方的星星。后来,公路上的没有车辆再经过时,对面的那片群山,和黑色的天空融为了一体,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张庚窝在房间里,看完了一部荒诞癫狂的电影后,对于寻找王恒依然没有任何的思绪,他只是借此打发一些时间而已。那本买回来的《涅朵奇卡》像一张发了霉的煎饼一样摊在枕头边,他只看了二十来页,他似乎搞不太懂叶菲莫夫所选择的每一步路,但又模糊地觉得自己似乎也是那样一步步走到现在的,他和叶菲莫夫一样,都是可怜又可恨的人。桌子上的烟灰缸塞满了烟把儿,未抽完的烟被水浸泡成了一种恶心的深棕色,散发出一股腐烂烟草的味道。他觉得现在这一切都很没劲,待在银河镇没劲,幻想着出来以后或许会有一些改变,但现在他的幻想也消失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虎门。
十万元,是因为十万元。有人让他去虎门找一个叫王恒的男人,先给了他一万元的定金,用作路费和到虎门后的生活费,剩下的九万元会在找到王恒后给他。起先张庚是想让刘琦枫和他一起去虎门,但刘琦枫说他不知道该如何向自己的父母解释,只好作罢。张庚在知道只能自己一个人面对这件事时,张庚本能地打算拒绝这份差事,可他好像没有别的选择,所以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这是他除了上大学外第一次出远门,最初是为了钱,为了找些事儿做。
在到达虎门的头两天,张庚的作息还算规律,也在为寻找王恒花心思。两天过去后,没有一些切实的线索来帮助他,他有些泄气了,开始把这件事儿不再看得那么重要,甚至把任何的事情都看得不再重要。在一开始,他觉得一切都很陌生,浑身都感到不自在,后来他就习惯了,有种感觉再次包围了他。他觉得孤独,同时又恨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再争取一下,让刘琦枫和他一同前来。
在很多个瞬间,他似乎忘记了自己还待在虎门。他的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往日那种状态。他开始习惯于昼伏夜出,准确地说,他夜里也很少出去,常常是躺在公寓的床上,一边抽烟,一边发呆,更多的时候,他回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在大学里,他在图书馆看了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那本书的序言里有这样一句话:一个回忆唤起千百个别的回忆,一切接近遗忘的旧事复活了。在他睡不着的时候,那些旧事就会浮现在他脑海中。他想起了在学校读书的那些日子,在那段日子早已经结束之后,此时的他回想起来,那时候似乎是不开心更多一些,他想到自己在童年的时候有两个自以为的挚友,可惜的是他们一个离开了,一个变了,在那之后他便开始觉得孤独。夜晚无眠往事就会涌现,而旧事重提又是一种折磨。
在后来他终于找到王恒时,他们坐在路边喝着啤酒聊着天,王恒告诉他,人生来就是孤独的,一直到死,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切决定都需要自己一个人去面对去承受,没人能帮得了你,也没人能帮你分担。那是一种很悲哀的想法,可事实上就是如此,这么一来,这种想法就从悲观变成了绝望。
有天晚上,张庚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扛着一把从家里储物间拿来的铁锹,走到了一片荒地上,那片地荒的可怕,附近什么建筑也没有,四处丛生的杂草差不多有小腿肚那么高,风呼呼地吹在荒地上,野草跟着摇摆,萧瑟凄凉,张庚看准一个地方,一铁锹一铁锹地开始挖,一直挖一直挖,挖到后来整个人都陷进了土坑里,还是什么都没挖到,坑里除了土还是土。他有些愤怒,十分暴力地把铁锹往地上一摔,压倒了一片野草。
刚回到银河镇的那天下午,张庚就和刘琦枫混在了一起,全然不顾母亲的阻拦,甚至一口水都没喝,只匆匆把行李放下就出门了。两人先是到中心小学门口买了两个夹馍,然后蹲在广场边上一边吃一边悠悠地朝广场张望。广场和前两年相比冷清了不少,各种健身器材包括篮网都已经生锈腐烂了,人也少得可怜,只有几个打篮球的小孩和几个散步的老年人。秋风瑟瑟,他俩离开广场去了镇上一家还在死撑着的网吧,在网吧碰到了于家昊。
于家昊是他俩很多年前就认识的一个人。那时候张庚和刘琦枫还在上初中,于家昊是镇上的一个小混混,经常在放假的时候骑着辆摩托车带几个小喽啰蹲在学校对面的马路牙子上抽烟,企图勾搭他们学校的女孩。镇上网吧就那么几个,张庚和刘琦枫放假的时候会和另外几个朋友一起去网吧玩穿越火线,经常看到于家昊,他每次都光着膀子,缩在网吧的角落,双脚蹬在桌面上,旁边的烟灰缸里塞满了烟把儿,嘴里一句接一句的脏话,唾骂队友和敌人,假如输了游戏,他便会抽一下肚皮,朝旁边吐一口吐沫,再接上一句,艹他妈的。
寻找王恒的差事就是通过于家昊介绍的,这一年于家昊已经27岁了,但仍然不务正业,终日混迹在银河镇上,原本他是打算自己接手的,但因为自己已经成家,脱不开身,才介绍了刘琦枫,从中间拿了三千块的介绍费。刘琦枫借了叔叔的摩托车,和张庚一同前往鱼仙河见秋。
那是一辆即将报废的铃木,一路上吱吱呀呀地响个不停,张庚和刘琦枫除了抱怨两句之外没有采取别的任何行动,毕竟那是它们唯一能借到的交通工具。鱼仙河这个地方张庚曾经去过两次,因为他的小姨住在那里。一次是某个他不认识的亲戚结婚,他跟着父母去蹭了一顿婚宴,还有一次是八年级的暑假,去小姨家住了一段时间,可以称得上是“避暑”。
据于家昊说,秋住的是一个奢华的乡间别墅,一进村子就能看到,整个村子就那么一个大户人家,非常好辨别。事实也证明,于家昊少有的靠谱了一回。那栋别墅占地大约有500平米,距离村口的石碑200米远,门前正对着穿过村庄的小河,刷得雪白的水泥栅栏包围着整栋房子。按了门铃后,有一个老妇人过来帮他们开了门,张庚他们说明来意后,老妇人把他们带到了一楼的会客厅,过了一会儿,秋缓缓从旋转楼梯上走了下来,她的话简单明了,和于家昊说的没什么两样,另外给了张庚一万块的定金。
现在,张庚急于把这件事结束掉,原因是他再也无法在虎门这个地方待下去了,孤单的感觉整日包围着他。为了达到离开的目的。他必须尽可能早地找到王恒。他根据涅朵奇卡,找到了一家名叫卡加的酒吧,通过那里的酒保,他知道了王恒就在工业区南部的一个快递转运中心。张庚在他待在虎门的最后一个夜晚,找到了盘踞于他脑袋中十多天的那个男人。当照片上的男人真实的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感到一些恍惚,不知是不敢相信眼前的现实,还是这一个个夜晚让他越来越难熬。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