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Norway the Slow Way by Reif Larsen from New York Times
译:ivanhjc
“这就是了,”科尔曼指着一个平淡无奇的二楼公寓说。此刻我们正站在挪威中部城市特隆赫姆的一个街角,这是个令人喜爱的大学城,坐守在峡湾边山,渡口随处可见。特隆赫姆是我祖父生长的故乡,所以这,应该就是他曾住过的公寓了。
此时正值六月初,差不多晚上十点了,光线让人慵懒,却不见减弱的迹象。怪不得科尔曼——我的85岁的远方表亲——仍然愉快地称现在是“下午”,好像晌午之后午夜之前的所有时间都叫下午似的。
在这样一个冬天白昼缩短到只有几个小时,而夏天的夜晚不怎么落下黑幕的北纬地区,这算是这里的人们与时间保持的一种轻松随意的关系吧。再上一点的北极圈,昼夜的情形甚至更为极端,极端到一整年都只是无尽单调的日子,因为有六个月尽是白昼,而六个月尽是黑夜。
其实这也是我来挪威的原因之一——我想尽量往北走,越北越好,去看看那儿的人在这种“二元”的世界中如何生存下去,如何不会走向哪怕只是疯癫的境地。
另一个,也是更私人的一个动因,是解开关于我那捉摸不透的祖父的谜题。虽然理论上我只有四分之一的挪威血统,但你肯定看不出来,因为我祖父的影子长久地影响着我们整个家族。
哈里•伊尔根斯•拉森于二战中期乘坐一艘38英尺长的船穿过北大西洋,逃离挪威。当时,挪威被德国纳粹占领,所有旅行都受到严密监控。哈里和他的三个朋友——当中并无一人去过公海——告诉纳粹港务长,他们只是沿岸驶往特隆赫姆。
趁着午夜,他们将船调整为向西行驶,就这么渡过了大洋。第一日指南针就跌落了船舷,但奇迹般地,他们抵达了纽约,唯一剩下一张银狐的皮毛。
我祖父几乎从未提起过他在战争中的英勇事迹。我两岁的时候他就去世了,虽然我不记得他的样子,但他故事里的思想对我造成的影响比任何在世的人都要大。
祖父的出生地相当于我此行的一个象征性的起点。而我将会从特隆赫姆出发,搭乘著名的海达路德游轮,沿着挪威的海岸线一路向北,穿过北极圈,一直到极昼之地——希尔克内斯。这是我祖父50年前带着我父亲航行的路线。
而现在我带上了妻子和刚满六岁的儿子霍尔特。所以这会是一次关于家族象征、自我发现以及太阳昭临的旅程。
现在我们还在“定位我祖父公寓”的阶段,就情况而言,其实我已经失败了。大约两年前,同样在这个社区,我来找过哈里的公寓。但当时科尔曼指给我的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离我们现在站的位置隔了一个街区。
“你确定是这个吗?”最终我开口问科尔曼,并不想得罪他——在挪威,我总是感觉很容易就得罪人。
“当然啦,就是这个,”他说得很确定,紧接着又补一句,“我觉得。”
第二天,灰色的天空透出一种不祥,我们道别了科尔曼,然后登上了“山妖峡湾号”渡轮。随着特隆赫姆渐渐远去,我能感到心里有种刺痛——德国人把这叫做die Reisevorfreudekribbein,就是当一个人要启程离开前往未知领域时产生的感觉。伴着一声长长的汽笛轰鸣,渡轮驶向了峡湾,向北开去。
海达路德字面意思是“特快线路”,虽然如今也没什么特快的,但是回到1893年它刚创立的时候,这条航线不可谓不是一个创举——邮件、货物和乘客得以运往北部的社区,要是没有这条线,这些地区就真的完全与世隔绝了。从1936年开始,船只就每日从卑尔根一路驶往希尔克内斯,只需要六天就能行驶完2500海里,并且中途在34个港口停留。结合精湛的导航技术,脚踏实地的精神和摄人心魄的天然美景,海达路德游轮现已成为挪威珍贵的国家象征。
现在2014年的海达路德已经跟过去的完全不同。随着时间流逝,原先作为海岸快线的运输任务已经显得很无必要,因为邮件、货物和乘客已转向更为便捷的航空运输,迫使该公司转向旅游业发展,使其成为首要的收入来源。从一个实用性的海岸渡轮到一个彻底的旅游公司,这样的转变产生了不少的阵痛。
山妖峡湾号就是这个新海达路德的代表。在霍尔特和我兴奋地探访这艘船的九层甲板时,很快我们就意识到我们正见证着一家陷入身份认同危机的公司。一方面它在尽力满足眼光愈来愈高的现代乘客的欲望,另一方面又在维护着一种淡淡的挪威文化。
因此,船上配备了两个小型按摩浴缸,也装上了五颜六色的派对灯饰,但这些设施晚上11点就会准时关闭。船上有五个酒吧,但有几个在我们的整个旅程中都是关闭的。第八层甲板有一个被人遗弃的舞厅,但仍一天24小时飘荡着轻柔的80年代音乐,旁边坐着几对老夫老妻,一边呷着苏格兰威士忌,一边打着桥牌。
每天下午四点,行程经理会分发关于次日游览的信息单。同行的乘客们似乎对接收游览信息跟对游览本身一样热衷,因为清单一抢而空,还成为了分析争论的对象。有时,行程经理会宣布将有“eine keine, kleine informationsveranstalting”,也就是“一个非常简短的宣讲会”(看来德语里面对宣讲会还有一整套的细分呀),比如是关于去往斯瓦蒂森山冰川的4A号线路——报名参加4A号线路的请到五层甲板的会议厅集中——这句话会在船上的广播系统里用挪威语、德语和英语轮流不断地播放。当我后来见到播送这些通知的行程经理埃斯基尔德•阿尔内•奥涅时,感觉自己像是见到了上帝之嗓。
山妖峡湾号真正的魅力在于从船上看出去的景色。在海达路德这样观光性的航线上,一路的风景就是一种货币——一种固有的(虽然也是变化的),由这样开阔的视野所产生的价值。搭上一艘自称“全世界最美丽的海上航行”的船,乘客们总是会期望得以一窥超乎寻常的地貌奇观。
而船上的布置就满足了这种期望——几乎所有的椅子都是朝向外的,这样的布置并不适合小组讨论。乘客们各占一块地盘以保护自己的视线。在第八、九层甲板的观景厅里,最前排的位置总是被人占据的,一旦有人离开座位(啊!),就会有机警的觊觎者马上上位。
海达路德的船其实很慢,应该说,非常非常慢。虽然曾经号称“海岸快线”,但这艘渡轮实际上最大的航行速度只有15节,大概是轻快地骑一辆自行车那么快。所以你真的有足够的时间驻足观赏每一块礁石,每一片浅滩,每一处风蚀的崖壁。
缓慢的航行让我们不禁陷入一种与景观交流的思绪中。挪威虽然只有150,000平方英里(大概是蒙大拿州的面积),但也有世界上最蜿蜒曲折的海岸线之一,总长达到了匪夷所思的64,000英里(作为对比,整个美国的海岸线长是95,471英里)。显然,挪威的海岸线对于这个国家的身份认同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不只是因为它的主要工业是渔业和海上钻探,还因为那一纵列细小而荒芜的礁石,形成了一条天然的不受破坏的海上通道,一路通向最北部的海岬,“挪威”也因此而得名,在古诺尔斯语里意即“通向北边的路”。
探索挪威那参差不齐的海岸线以及那成千上万的岛屿,就好似在研究这个国家的基因序列——它是独特的,也是无尽复杂的,俨然就是这个国家的标志。凝视窗外,我忍不住掉进一种近乎深刻的遐想中,我开始思考岛屿存在的随机性,灯塔所隐喻的生殖崇拜,以及天空、陆地和海洋的交界所形成的一种天然心电图。
走神,回过神来,又走神。当我最终清醒过来时,发现周围的人都没有动过。
我这种慢悠悠的(以及媒介性的)叙述节奏类似一种正流行在挪威的让人困惑的电视形式——慢电视。2009年,挪威的公共电视台挪威广播公司(NRK)把摄像机架设在火车头上,无间断直播了火车从卑尔根到奥斯陆长达6小时22分的旅程。
NRK对该节目的收视率并无过多的期许,但没想到一夜之间就造成了轰动。两年后NRK再续前作,放出了一个更慢的节目——《海达路德逐分逐秒》,全程直播长达134小时的沿岸航行。
在船相对安静地驶离卑尔根后,该节目的观众开始逐渐增加,以至于到第三、四天的时候,途径城镇的居民都出来迎接摄影机。人们穿着稀奇古怪的传统服饰,仪乐队为船只的到来和离去奏响乐曲,当地一个机会主义的政客在驳岸上展开一条巨大的横幅,趁机在节目上宣布她的候选资格。这个节目着实成为了一个举国盛事,全国有半数人至少看了整个航行的某个部分。
NRK在意识到他们创造了一种全新的电视形式后,接下来又播出了一档长达12小时的节目《全民柴火之夜》,其中有持久的关于如何正确堆放木柴(树皮朝上还是朝下)的争辩,中间穿插着大胡子男人们有节奏地敲打木头的表演。节目最终以整晚8小时的木柴燃烧达到高潮,期间不睡觉的市民们兴奋地在Twitter或者Facebook上就下一根木柴摆放的位置提出建议。还有一个18小时的关于钓三文鱼的节目。
RTV的总管事后承认这还是让人觉得有点短。
我习惯性地询问几乎每一个遇到的挪威人,在他们看来为什么慢电视能在挪威这么受欢迎。绝大多数的回答都不尽人意——有的说仅仅是出于“爱国”,也有的说是因为这类节目“让人放松”。我辩解道许多人也爱国也想放松,但不意味着他们会六小时坐着看一辆火车。
我最终给NRK负责策划慢电视的制片人鲁内•默克勒比斯特打了电话。“慢电视不同于你在电视上看过的任何东西,”他说,“如果你放慢步伐,如果你熬过了想要离开的那一刻,一个全新的故事就会出现,然后不久就会变得有戏剧性。”他还特意指出了《海达路德逐分逐秒》里面一个10分钟的片段,里面唯一的动作场面是一头奶牛走过一个海滩。
“奶牛会继续走吗?它会停吗?”他说,“你一无所知。所以这很让人兴奋。”
在船上呆了两天后,这次旅程让人感觉开始进入了一种永恒的状态。一天夜里大约凌晨1点钟时,走过那个被遗弃的舞厅,望向那片忘记落下黑幕的天空,我不禁对着Life Is a Highway这首歌独自跳起舞来。
随着渡轮的许多停泊点接踵而至,有时候感觉我们哪儿也没到,又或者是一下子就历经了所有地方。
罗弗敦群岛像一支慵懒的手指伸向挪威海,我们在位于它南部海岸的斯塔姆松村登岸,然后租了一辆老旧的梅赛德斯,沿着群岛上的公路,开过了16座桥。
2007年连通大陆的公路竣工后,进入罗弗敦群岛才变得更容易。但与这种连通同时发生的是另一种形式的现代化——过去罗弗敦居民赖以维生的捕捉鳕鱼的小型捕鱼业大幅减少,工业大船、海上加工以及大公司间的合并导致了整个村落的消失殆尽。
现在的罗弗敦,基本上是游客的活动场所,他们过来住在地道的rorbuer ——渔夫的小木屋里,只不过现在这些木屋被渔夫遗弃了。许多小木屋都不再那么地道了,比如我们的就有地暖和淋雨喷头。
然而,“地道”是一个灵活多变的概念,罗弗敦只是挪威过去几十年迅猛变化的一个例子。
在沿岸航行的时间里,对于是什么吸引着挪威人去看慢电视,我逐渐发展出了一个更加牢靠的猜想。去参观山妖峡湾号的驾驶室时,我见到了大副斯韦勒•安德烈亚斯•鲁德。我们谈及挪威在过去20年里发生了多少变化,许多与我交谈过的人都会提及这个有些伤感的话题。挪威王国于1905摆脱瑞典统治后成立,是斯堪的纳维亚国家中最年轻的,所以还仍然遭受着所谓的“幺儿综合征”。以前挪威的物价同瑞典、丹麦比起来相对便宜(我说的是相对),所以瑞典人会到挪威购物,而挪威人会去瑞典工作。然后1969年在挪威的海岸线上发现了石油储藏,一切都变了,这个幺儿突然变得富有了。
这种突然的资本大量涌入产生的副作用之一,是挪威生活方方面面紧凑的现代化。就在20年前,奥斯陆还是一个慵懒而偏僻的小镇,以每年颁发诺贝尔奖闻名。而今天,它是欧洲增长最快的经济体。放眼望去,四下都是摩天大楼,包括那五栋饱受争议被戏称为“条形码”的金属玻璃建筑。
随着收入和消费的增长,生活的步伐也显著加快了。要尽量在较短时间内适应这样快速变化的许多挪威人,似乎正在遭受一种文化冲击,他们对未来忧心忡忡,对刚刚过去的曾经恋恋不舍。
当我问到鲁德先生关于慢电视受欢迎的看法时,他显得若有所思。
“也许对人们来说是一种回到不久以前的方式,”他说,“为了记住过去是什么样子。”
“过去是什么样子?”我问道。
“我不确定,”他说,“慢一点。”
这件事情我想得越多就越容易理解,就好像三十几岁的挪威人会怀念他们的青春,其夸张程度不亚于八十几岁的人怀念他们的过去。也许挪威人是在围着一团虚无的篝火聚集开来,倾听来自古老边疆的惆怅往事,希冀着一种理想化的或许从未存在过的生活节奏。
我祖父基本什么也没带就来到美国,创办了后来极为成功的多国航运公司。但即使变得富有了,他还跟他的故土维持着一种奇怪的关系。他没有在童年的家乡特隆赫姆买房子,而是在挪威南部的泰勒马克郡购置了一处偏僻的静居地,并把它命名为“梦想之地”。
那是一个理想化的挪威——它有大约12个传统木屋,房顶上覆盖着草,房里有小小的装饰的床。我有一张两岁时候的照片,穿着挪威的传统毛衣,坐在其中一个木屋的顶上。我觉得祖父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尝试创造出一种地道而淳朴的东西,来跟他的美国家庭分享。但是他凭空造出的这个地方,最终跟周围其他地方别无两样,也毫无特色,就仅仅是一个存在着的地方而已。
开车跨过罗弗敦的16座桥返回斯塔姆松,我们要在那儿重新登上海达路德的渡轮,一路上我在想着那个伪劣的梦想之地。
有了先前的经验,霍尔特和我看起风景来更加游刃有余了。我们熟练地挤到观景厅前面的预订座位上,坐定下来看着风景平稳地滑过。我们一直坐着,霍尔特开始有点不安分,不多久就睡着了。
我开始意识到,由于让人找不到“地域感”的大陆使人心里空荡荡,使人渴望一个真正的家,现在回到船上继续航行,令我们感到很舒坦。
外面的风景是没有重复的,你无需评判而只需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去观赏。这样的呈现还有一种美感,那就是船上的窗户把挪威框了起来,像只有一个频道的电视屏幕一样。
在慢电视里,当海达路德游轮驶进希尔克内斯时,挪威王后从她的游艇上向游轮挥手致意。我们也驶进了希尔克内斯,只是少了皇室的致礼。
确实,作为这样绝美的旅程的终点站,希尔克内斯不知怎么让人有些失望。而且对于挪威人如何度过太阳不会升起的黑夜,我还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当我向我们的一个房东埃温•努尔许斯问起这个问题时,他想了一会儿说:“我喜欢冬天,冬天比夏天更长久。”
这样不以为然的回答让我感到很熟悉。对于挪威人如何熬过这种季节性极端光照情况这个人类学课题,挪威人集体性地对我耸耸肩。他们确实普遍承认在夏天会少睡一点,从太阳那里获得一种能量,但除此之外,还真没怎么想过这个问题。
“我在佛罗里达住过一年,”特里内•默勒——一个希尔克内斯妇女说,她正遛着哈士奇。“完全没有季节才更奇怪哩。”
最后我才意识到,我的整个关于光照与精神健康之间关系的假设就是有缺陷的。挪威人不会提到“极昼”,因为这只是一个乱造的概念,用来印在游客的帽子上罢了,然后被不知有多少才气的作者发扬光大了。但如果要说这次向北之旅我学到什么的话,就是真相不一定有多重要。
我祖父去世前不久写了一本薄薄的小书,叫做《去纽约的最后一艘船》,里面是典型而朴实的挪威散文,记叙了他具体是如何逃往美国的。这本书我读了一遍又一遍,每次都渴望知道从上面找不到的答案。虽然里面记叙了很多实用的细节,比如他们装备了多少面包,或者他们如何设法在大风中收帆,却没有提到船上的人,也没有挖掘他与故土之间保持的复杂关系。
在挪威的最后一夜,天终于清朗了许多。即使可以随心所欲地在午夜看到太阳,我还是想多看一看。小跑上一坐小山,下午十一点五十八分刚好抵达顶点。没有期望太多,我已经准备好对看到的一切感到失望了。
午夜的钟声敲响了,太阳,一览无余,光辉灿烂。
还是同样的太阳,一如既往。
但是多好的一个太阳啊。
多好的一个地球啊。
我想象自己正站在一个快速旋转的星球的最顶端,向那遥远的太阳之躯倾了倾头,以示敬意。
我曾每一天都见到它,却从未在今天之前见过这样的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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