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1.
L早早来到约定的地点，一开始站着，后来坐着。他坐在河岸边的草地上，看着河面泛起的层层叠叠的水皱，内心激动地等待M的到来。
等着等着，一个小时就过去了。一只蜻蜓从眼前晃过，蝉声、水声、风声各种声音混合在一起不间断地在耳边回响。这个时候，L还未意识到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或者说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当他看看手表注意到已是下午3点，才暗叹起时间流逝得这般快。虽然很想尽快见到她，在等待的时间里心里也一个劲地想象她的模样，想象当她来到这里会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第一个表情，想象他们之间的对话，但不那么着急见到她也没关系，就算只是想象，都觉得很美好。
于是又经过了一个小时，日光转暗，这个时候L才紧张起来，才开始小小的怀疑：她是不是不会来？这样想的时候，眼前的风景变得不再好看，耳边的声音成为了噪音，他皱着眉头望着湖面。她是不是忘记了约定，还是她本来就不打算履行？可能当时没有把具体时间地点说清楚，可这些都是她说的，但那也不能保证之后就不会忘。如果我有她的联络方式的话，我会联络她吗？她？她叫什么名字？我竟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对她，我几乎是一无所知。那么她为什么要来，她有什么理由来？什么约定呢，“约定”，“约——定——”，大家都看不起这个词吧？就像大家都看不起老土的校园恋爱小说一样。真可恶啊。
夕阳正西下，L发着呆，不想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也不想考虑再等多长时间就离开，他只想一动不动地坐着，陪着旁边静止的石头一起坐着。时间在他这里好像已不起作用。其实我不是早就习惯被人忽视了吗？同学也好，朋友也好。他们的眼神全是一个样，不冷不热，那些距离我都知道，那些墙壁。他们会觉得有我没我都一样，可以选择的话最好是没我，我都知道，也习惯了。我不是早已习惯了吗？现在最坏的情况不过就是被她忽视，有什么呢？可是，一想到她，我就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我不想，我不想！我不想被她忽视，不想她也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更不想以后再也见不到她……好累啊，只要关于她的事情，都让我感受到沉重的压力，或许我放弃她，忘记她，一切都会恢复如常，我能够继续沉浸在平静无波澜的生活里，像这么痛苦的感觉肯定就会消失了吧，多蠢呐，我明明可以轻轻松松地就远离这痛苦，只要我远离她。不，可是不，如果两者只能选其一，那就让我痛苦下去。我多么清楚离开她、放弃她将会使我陷入更无声而巨大的痛苦中去。
时间仍在经过，夕阳更深了。他开始想些可怕的事情——另一种可能性——也许，也许她来了，但是并未来到……她可能遭受到了什么意外，让她无法来到……她跌倒在中途的某个地方，她的画笔被什么给碾断，她的画布上沾染了某些不干净的颜料，那样她就来不了了，她可能还会被消失。L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乏力感，想到她可能会遇到的危险，竟让他忍不住掉下了眼泪，但他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流了泪，他只是透过一片水雾看着眼前这片金光闪闪的河面。
忽然间，他的肩膀感受到轻柔地拍击，他知道是她，但仍颤颤兢兢地缓慢转过头，于是他看到了她，当视线终于好好地将M微笑的模样捕捉下来的时候，L就笑起来了。
2.
“你怎么，哭了？对不起，我来晚了，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对不起，对不起……”M一下慌张地不知怎么才好，看到他仍然流个不停的眼泪，她一面道歉一面两只手在L脸上胡乱抹擦，弄着弄着，却不小心戳到了他的眼睛，M听到“啊”的一声，L便两只手捂住了脸，显得很痛苦的样子，她两只手悬在半空颤抖着，更加大声地对他道歉。当他再次抬起头时，M发现他眼睛周围一圈都是红的。
“没关系。不要紧，你来了就好。”L说。
“那你刚才……”M看着他的眼睛。
“这个？”L指着自己的眼睛，说：“这不是被你搞的吗？”
“不是不是！我是说之前，刚看到你的时候…你也在…哭。”M低下了头，声音越来越小。
L看着她，笑道：“没哭，我没哭，刚才只是不小心有个小虫子飞进眼睛里了，”似乎想让她更加信服，L大声地自言自语道：“哎呀——今天眼睛太倒霉了！一下子飞进了个虫子，一下又被你戳。”
“骗人。”M盯着他的眼睛，她想，有虫子飞进眼睛里怎么可能还坐着一动也不动。
“是真的。不过你怎么来得这么晚，我都等你好长时间了。”L说。
“我。我以为你不会来的，你都没问过我名字，怎么可能把这个约定记在心里呢？没有想到你真的来了…”M小声说。
L听到“约定”这个词，心情就莫名好了起来。他也在奇怪：自己怎么能说这么多话，自己怎么有这么多话可以说？平常和一个人的交流最多不会超过五句，更不可能超过十秒地注视对方，但现在，视线就不曾从M脸上移开。
“我叫L，你叫什么名字？”L问道。
“M。”M小声说。
“什么？”
“M。”M说。
“嗯？”
“M！”M大声说。
橙红色的阳光洒在M脸上，L觉得很好玩。“M，我现在来了，你也来了，但是你看，月亮都已经出来了。画画还画吗？”
“明天就是截止日期了。如果你不急着回家的话…”
“我不急。我可以等你，所以你先回去一趟，”不等M开口，L接着说：“你手上不是什么都没有么？总得要回去拿工具吧，而且到吃晚饭的时间了。”
“那你。”
“你快回去，快快。我就在这里等你，你早一点行动我们也能早一点完工。”L说：“M，我没有忘记约定，你也没忘，今天一定要完成你的画。”L看着M透着光亮的眼睛。
M感受到一股无形的推动力，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3.
当M再次回到这个河堤的时候，已是夜晚7点，没想到本该1点钟开始进行的事情会拖到6个小时以后，日光换成了月光。而即使有月光，在这样昏暗的环境下画素描也是太勉强了，白纸上只能看见画出的大致轮廓，剩下大片细节处理则全在黑暗中进行，画阴影的时候M感觉自己像是作为一名盲者在作画，但这些都无所谓了，她想，哪怕是在光线最充足的环境下画画，不见得能比现在画得多好，反而，她可以不再为惹人烦躁的细节而画一笔抹一笔。“你看。”她听见作为模特的L的声音，他的脑袋朝向河面，于是她也看向河面，下午看见时，河面上还是满满的金片，此刻金片替换为银片、白片，另显一番风趣。
“当时没有月亮，看不到现在这么好看的样子。可能第一眼觉得普通，多看几眼就能发现到平常难以发现的有趣的东西。”L说。
“比如说呢？有趣的东西。”
“我也不知道，说不上来。”
“什么嘛。把头转过来。别笑。回刚才的表情。”
“哦。”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某处传来这个声音。“听到了吗？”M问。
“听到什么？”
“咕咕咕——咕咕咕——”M模仿道。
“噢噢，听到了听到了，怎么？”L僵着表情，从喉咙里发出声音，面前的M即使和自己说着话，手上的笔也不见停下来。
“你知道这是什么鸟吗？”她这时才停下画笔，故作神秘地对L笑道。
“咕咕咕——的话，鸽子吧。”L仍然僵着表情，眼睛注视着正坏笑的M。她在听到自己的回答后显然吃了一惊，顿时睁大眼睛。
“什、什么？”M又说：“那再具体一点，是什么样的鸽子？”
“什么样的鸽子啊……我也不知道。”
“哼哼，哼哼哼。你也不过如此嘛。”M笑着说。
“你这是怎么了？”L也笑了起来。
“那我再提示一下，脖子上有很多斑点。”
“喔——白色的吧，白点下面是黑色衬着，脖子后面那一块儿？”L说：“那样的话就知道。”
“是什么？”M紧张地盯着他。
“珠颈斑鸠。”
“你错啦！哈哈哈，虽然很接近了，但是可惜，是花脖斑鸠。花、脖、斑、鸠。你知道为什么要叫花脖斑鸠吗？就是因为你刚才说的那个白的黑的，所以很花，所以就叫花脖斑鸠了。要好好记下来噢。”M自满地笑道。而L则一直面露笑容注视着她。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L问。
“看书嘛，”M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说：“我今天可是一直在图书馆里看鸟类百科全书。”
“喔！这不是很厉害吗？难怪你知道的这么详细！”L夸奖道。
“嗯嗯，那还用说。”M连着点了两次头，欣然地接受着L对自己的崇拜：“对了，你刚才说的那个猪鸡斑鸠又是什么鸟？”
“不是猪鸡斑鸠，是珠颈斑鸠。”
“好了好了，珠颈斑鸠，你快告诉我那是什么吧。本天才的大脑要时刻吸收新知识。”M说。
“珠颈斑鸠之所以叫做珠颈斑鸠呢，是因为它的脖子上的一块儿就像是珍珠一样，所以叫做珠颈斑鸠。也就是你说的花脖斑鸠的，另一种叫法。”L忍着笑说完了这段话。他看见她的表情从羞赧再变成愠怒，撅起嘴巴死死地瞪着自己。
“你……”
L终于忍不住地大声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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