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这辆公交,我长舒一口气。太棒了,这个点竟然还有位置坐。
下意识地抬起手腕,表盘清清楚楚地写着2018年6月7日17时49分——高考的第一天已经结束,怪不得这辆以上下班时间学生乘客众多著称的公交车今天会如此空旷。
高考要结束了啊,谢天谢地。心中一阵欢喜,朝着后排的角落走去。
车辆突然启动,我一个不小心,被走廊上的箱子绊了一下险些跌倒,又被人拉住——那人用了很大力气,大概是瘦骨嶙峋,让我感到痛。带着六分谢意、三分恼怒、一丝好奇,我忍不住打量了起来。
是位大姐。发根两三厘米之内是如雪的白,下面是一片没有光泽的黑。抬头纹有三四条,数量和颈纹一致,脸颊还有两条法令纹。混纺面料上印着是备受部分中年人喜爱的大朵大朵鲜花,款式却是七八年前流行的,左肩上的线头和衣服的剪裁、质地都不算合格,外面套有马甲的长袖衬衫和带着裤腿处点点黑色水渍的长裤在三十五六度的天气里显得格外突出。
还有那个箱子,原本是红色现已经褪成粉红,显然已经上了年纪,上面别别扭扭地写着个繁体字的“劉”,不知道是哪任主人的姓氏、抑或只是随手的涂鸦。箱子的拉链坏了被粗暴地缝了起来,漏出里面的黑灰的内衬。
简单道过谢后,我拿出手机准备浏览新订阅的公众号,可惜怎么也打不开网页,反复几次都不能成功,莫名有些烦躁,这时候——
“喂?喂!喂?!说话啊!”这位大姐说着一口本省东南部以人口众多著称之地的方言,音量大得吓人。看来是信号不好。她一个劲地“喂”着,公交车终于走出通讯盲区。
“二哥你再等等!我已经到荷花池了,还有几站就到了,衣服已经带好今晚就能住在医院,你等我到了再回家可好……爸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你们不能太自私!你们等等我就快到了……”
是要去医院照顾亲人啊,又是一出家庭伦理剧。怪不得这么热的天穿这么多,怪不得还拎着箱子,可是不对啊——这辆公交确实到人民医院,可是不是这个方向,她坐反了。
“你家囡囡要吃饭,我宝这两天还要高考啊……我一个女人……你不能再坚持……爸那不能缺人……”
接下来的方言我已经听不懂了,唯一确定的是,似乎交谈不太顺利。非礼勿听,不知道这八卦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过了好久,随着争吵的加剧,大姐的语气愈发愤懑,不过这愤懑没有持续太久便戛然而止,因为手机黑屏了,是对方先挂的电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愣愣坐了一会的她逐渐瘫软在并不柔软的座位上,扔开手机双手捂脸,浑身颤抖着,肩膀更是一耸一耸。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在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父亲病重、孩子高考,无论做出怎样的选择只怕都是错误,清官难断家务事,旁人还是别多嘴的好,可是……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大姐,你坐反了。从对面才是去人民医院。”终究我没能忍住。
“什么?”她瞪大血丝密布的眼睛,早些年流行的已变成深蓝色的眼线刺青,咽了咽口水,哑着嗓子问,“现在到哪了?”
“八里店,你在这里下车过个马路就是……”
“下一站是实验中学吧?谢谢你。”她那肿胀而黯淡的眸子瞬间亮了,像是突然来电的电灯。似乎想到了什么,她强撑着坐直了身子寻找着手机。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该说的,作为路人我已经说完。我不再关心,安心地解开锁屏,还好这时候公众号已经能打开了。
今天的公交开得特别快,一会功夫就到了实验中学。红绿灯的间隙,我禁朝着窗外望去。刚才的那位大姐果然已经下车了,和一位身着校服的马尾少女拥在一起,右手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拍着少女的后背,似乎在安慰她。少女横着胳膊擦了擦眼泪,几次想要把她的箱子往人行道上搬,却几次被她按住……
今天的公交,开得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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