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航沿着山路不紧不慢地向上走着。
这段路几乎没有汽车经过，四周不时传来几声各不相同的鸟鸣声，一时间让李航觉得古人写出“鸟鸣山更幽”也似乎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了。
道路的右侧是半人高的金属护栏，护栏外面还有两三米的空地，再往前，便是悬崖了。李航抬腿从护栏上面跨了过去，走到悬崖边上往下看了一眼，这落差目测可能有一百来米，下面是一片野地，既没有可供人行走的道路，也没有什么建筑物。
李航站在悬崖边上看了一会儿，有点头晕目眩，怎么以前没发现自己还有这种类似恐高症的症状？李航往回退了几步，在地面上四处看了看，想找一个可以坐的坚硬地方，但是看了一圈，护栏这边全是泥土地面，在哪里坐下去都没有什么区别，都要沾上一屁股的红色泥土。
“没关系的，都一样。”李航想着，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了下去。
李航从包里面把事先买好的面包拿出来，这个面包叫“鸡肉汉堡”，盒子上写着“微波炉加热后更美味”。
好久没吃这个面包了，还是这么好吃。李航一边大口咀嚼着嘴里的面包和鸡柳，淡淡的辣味刺激着他的味蕾。
李航又从背包里面把可乐拿出来。“呲——”的一声，随着拉环被拉开，在二氧化碳的作用下，泡沫争先恐后地从易拉罐里面挤了出来。
“呼——”李航不由自主地长舒了一口气。
李航一边吃一边眺望着远处，以前自己虽然数次经过这里，但是却没有发现这里的景色竟然还不错。天空湛蓝得如同被水洗过一样，几片白云在空中几乎难以分辨出来是不是在移动，就如同是几只趴着睡觉的猫。现在的时间已经接近中午，对面那座山的山腰和山顶上有几家独栋的农家小屋，顶上的烟囱开始冒出了白色的炊烟。
李航从地上站起来，感觉腿有点发麻，看着几步外的悬崖，一动不动。
我在等什么呢？
不，不能犹豫了……自己不是早就没什么兴趣活了吗？现在离开的话，还能换来一笔可观的钱呢……
“好了，”再一次做好了思想准备，“上路吧！”
李航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悬崖边上，向下看了一眼，确定自己掉下去不可能砸到任何人之后，猛然向前跳了一步。
预想中的因失重而产生的惊恐感没有出现，四周突然一片漆黑，就像是电影院里面突然所有的灯被一起关掉了一样。
除了前方有一个发光的球体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怎么连自己都感知不到了？
这是一种很神奇的感觉，李航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也不知道自己是漂浮在空中还是站在地面上，但是却有视野，还能控制视野四处看，但是除了那个散发着白色光线的球体之外，上下左右便都是无边无际的如同墨水一样的黑暗。
“你这样，让我很难办呐。”
“嗯？你是谁？什么事情让你难办？”李航不解地问道。
“用你们的话来说的话，我大概可以被称为‘神明’。”
“神明？”
“差不多吧，你现在阳寿还没用完呢，你这样做实在是太浪费了。”
“什么啊？我想结束自己的生命都不行？”李航心里面咯噔了一下。
“也不是说不行，你考虑清楚了？你要知道阳寿是很珍贵的，很多人快死的时候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来换取多活一段时间呢，哪怕是一天，都是很珍贵的。”
“可能不能一概而论吧，我剩下的阳寿，我不想要了，谁觉得有用就拿去好了。”
“当真？”
“什么当真？”
“就是把你的阳寿分给其他人啊，有几个人跟你一样是我来负责引导的，他们快要死了，但是我知道，他们之后死的时候还有心愿没完成，到时候他们肯定会来找我哭闹的，那真的是一件让人很为难的事情。你愿意把你的阳寿分给他们吗？反正你也不想要了不是吗？”
“可以啊，”李航无所谓的说道，“能发挥点作用也好，比浪费了强。”
“好，那我把你送过去，”那个光球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了一些，“对你自己也有好处，你要是浪费的阳寿太多了，下辈子会很倒霉的。”
“这么说来，我上辈子看来是浪费了不少阳寿咯？”
“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有这个可能吧，你的上辈子不是我负责管理的。那我把你送过去了哦？”
“送过去？送到哪里去？”李航一听这话突然开始警惕了起来。
“送到那些你将要分一些阳寿给他们的人那里去啊。”
“那我这边怎么办？”李航一听突然着急了起来。
“别担心，这期间你身体这边的时间是静止的，事情结束后，你会回到刚刚那一刻。”
“行吧，”李航听到这里松了一口气，“我过去了要怎么做？”
“他们原本的阳寿到了的时候，他们的灵魂会从身体里面出来，你过去跟他们的灵魂发生接触，就可以把你的阳寿分给他们一些了，具体分多少，这个细节你不用管，会帮你安排好的。”
李航没想到自己竟然会遇到这种匪夷所思的事。
在李航的视野里面，那发光的球体，也就是所谓的神明，开始逐渐变小，似乎正在远离自己。那光球远离的速度越来越快，视野里黑暗的部分越来越多，最后变成了一片漆黑。
突然李航又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了，他发现自己的姿势好像是躺在地上的，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个简陋的房子里面，四周的墙用红砖砌成，顶上是用木头搭起来的三角形房顶，房顶上似乎使用茅草简单地盖在上面遮挡风雨，地上没有地板，就是农村最常见的泥土地面。
这是牛舍或者猪圈吗？这是李航的第一印象，但是很快他看见在不远处的墙边有一张床，床还用蚊帐罩了起来，看来这个房子是住人的。在距离床两米多的一个地方，还有一个砖头堆起来的平台，上面放着一口锅，看起来像是灶台，灶台下面还放着一小堆木柴。
李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神明送到这里来的，不过转念一想，既然是神明的操作，那也就不要想着用科学思维去理解了。
李航把手举在自己面前，发现自己的手是半透明的，他用手去摸身边的砖墙，没想到手直接伸到了墙的外面。
“还真的是魂魄，”李航甚至觉得有点兴奋，“人竟然真的有灵魂。”
李航走到那床边观察，看见那蚊帐已经很破旧了，有的地方还破了洞，看来，是一个很贫困的家庭。
“吱呀”一声，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奶奶推开门走了进来，她背着一个竹条编织而成的背篓，里面装着差不多一半的白萝卜，上面还沾着泥土，一看就是刚从地里挖出来的。
“小伙子，你是？”
“你能看见我？”李航记得神明说的是把自己的灵魂送过来，他以为活人应该是看不见自己才对的。
“你看起来有点透明……你是魂魄吗？”她一猜就猜对了，但是却并不显得害怕，“能看见魂魄，是不是我快要死了啊？”
恐怕还真的是这样。
但是李航只是在心里面说了这句话，他对老人说：“应该没有这样的说法吧。”
这位老人看见魂魄，竟然一点也不慌张和害怕，这让李航觉得很是惊奇。
“小伙子，你真是个魂儿？”老太太把背上的背篓放在地上，看着李航，“你这么年轻，就老了？”
李航听出来她所说的“老了”应该就是“死了”的意思。
我到底算是死了还是没死呢？李航被这个问题给难住了，不过现在那边的自己应该正悬在半空中，应该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了。
“唉，黄泉路上无老幼嘛。”李航打了个哈哈说道。
老人觉得李航看着有点眼熟，有一种莫名的亲近的感觉，但是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跟这个年轻人见过，便问道：“小伙子，你来我家，有什么事吗？”
“没……没什么事。”李航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毕竟他不可能跟眼前的老人说，是因为她的寿命快到了，神明让自己过来给她续命的。
“那，你要去哪里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李航在心里面想着如何解释，因此脸上看起来有些局促，像是个犯了错的学生。
老人看出了李航的局促，心想眼前这个小伙子，大概正如她以前听到过的那些传说里面所说的那样，虽然已经死了，但是魂魄还会在世间游荡一段时间，还会去到生前所眷恋的地方再看上一眼。
但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家里面呢？
老人想不明白，也就不去想了。
“你如果没地方可去的话，”老人看着李航局促的样子，说：“那就先留在我家里吧，可以慢慢想。”
“会不会打扰到你了，”看见老人不再追问，李航心里面其实松了一口气，“你看见我这个魂魄，你不害怕吗？”
“怕什么，”老人笑着摆了摆手说，“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而且你又不疯又不傻，看着也和和气气的，有什么好害怕的。”
有“人”出现在这里跟她说说话，老人似乎挺开心的，她走到床边，从枕头下面拿出来一个铁盒子，李航看见那像是一个装月饼的盒子。
老人走到李航面前，把铁盒子打开，李航看见里面是一些糖和饼干，她把盒子拿到李航面前，笑着请李航吃东西。
李航不好意思推辞，便伸手去拿其中的一颗糖，却没想到他完全碰不到那颗糖，手直接从铁盒子的底部穿了出去。
“没办法呢，看来我吃不了了，”李航挠了挠后脑勺说，“谢谢啦，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老人拿来了两只凳子，在李航的屁股下面放了一只，自己坐了一只。让李航觉得很奇怪的是，他本来以为应该就像自己伸手去拿糖的时候一样，完全接触不到凳子，结果却发现自己可以坐在凳子上，一时间感到非常奇怪。
聊了会儿天，李航知道了眼前的老人叫肖素英，而肖素英也知道了李航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当然，李航向肖素英隐瞒了她的寿命快到尽头了这件事。
“小李，你为什么想不开要寻短见啊？”
李航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觉得眼前的老人大概无法理解自己。
“也可能是想开了呢，”李航苦笑了一下，“就是觉得，人这一辈子总有结束的时候，而这个时候结束，我觉得最好。”
“这个说法我还是头一次听说，”老人看着李航，说道：“你的父母呢？看你这个年纪，他们应该还在吧？”
“没，我的父母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先后走了。”李航如今想起来已经过世的父母，倒也没有觉得太难过，更何况现在自己知道了有灵魂的存在，也许他们如今已经重新开始了新的人生。
“那你现在是孤身一人吗？”
“也不是，我有妻子。”
“你们有孩子吗？”老人问道。
“没，我们以前结婚的时候就决定了不要孩子了。”
“这样啊，”老人点了点头，“那你走了，你老婆怎么办呢？”
“她啊，”李航眼神放空，像是在眺望某个遥远的地方，“我不在了以后，她反而会过得比较好，因为我现在已经是她的累赘了，而我的离开，会换来一笔钱。”
“有钱就足够了吗？”老人看着李航，不解地问道。
“现在的情况还真是这样，”李航苦笑了一下，“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就两条路，要么是我离开，换来一大笔钱，她可以一下子把房贷还清，还能剩下一些钱，就能生活得不错；要么是，我继续活下去，然后出去挣钱，但是因为年龄和行业的关系，我和她的收入加起来也难以维持房贷，我们连病都不能生，否则直接就完蛋了。”
“房贷是什么？”老人似乎不太了解这个名词。
“房贷啊，”李航想了想说，“就是这个意思，我们以前买房的时候，钱不够，于是就找银行借了钱，然后按月还钱。如果还不上了，银行就会把我们的房子收走，拿去卖了，卖掉的钱用来还钱。”
“原来是这样，”肖素英点了点头说，“我们那时候，最不愿意干的事情就是借钱了，欠钱的滋味不好受啊。”
“的确是这样的。”
“但是，钱这个东西，”肖素英若有所思，“每个人都喜欢钱，不过钱也不见得是好东西。”
“哦？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钱会让你看不清楚身边的人，”肖素英说道，“钱也好，官位也好，这种人人都喜欢的东西都有这个毛病，当你有钱或者有权力的时候，你身边会围着很多人，好像每个人都很喜欢你似的，但是你不知道他们围在你边上是真的因为喜欢你这个人，还是因为想从你身上得到点好处。”
李航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老人继续说：“所以从这点来说，如果有一天变得没钱了，也不全是坏事，因为这时候你的眼睛就亮了，你就知道哪些人是你应该重视的，而哪些人是你应该远离的了。”
“这样说倒也没错。”
“这人哪，最怕的事情就是一辈子当了睁眼瞎，想害你的人，你把他当宝，想帮你的人，你却把他赶走了……离这里不远的那户人家，”老人抬起手对着一个方向指了指，“那家老俩口的儿子，就是个睁眼瞎，到死了都是。”
“哦？那家人发生什么事了？”李航饶有兴致地问道，眼神顺着老人指着的方向看过去，但是看见的只不过是墙壁。
“那家两口子，男的姓苏，女的姓张，有一个儿子好像在大城市里面做什么跟电脑相关的工作，我也不太懂，听说有一年他们儿子在城里面开了个什么公司，挣了很多钱。有了钱，身边就围了很多人，他就是被钱给迷住了双眼，根本看不清楚那些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后来，他跟一个姓翟的女人交往了，没过多久就结婚了，结果后来他被逼死了，跳楼死的。”
李航听到这里眼睛都瞪大了，这个转折来得太突然了。
“那老两口的儿子，姓苏的那个小伙子，”肖素英继续说道，“跟那个女的结了婚，那个女的就露出了本来面目，连蒙带敲诈，没过多久就基本上把小苏的钱全部转到她和她兄弟的账户上了。后来那个小苏的公司好像经营遇到了问题，赚不到什么钱了，那个女的还不甘心，还想榨干最后一滴油，结果就把小苏逼死了。”
“那个姓苏的小伙子，不知道反抗吗？”
“他应该是不敢，那个女的，有个舅舅好像是当官的，官还不小。”
李航明白了，开公司有几个人敢说自己是完全干净的呢？要是那个女的真有这层关系，那确实是随便找个理由就可以把这个姓苏的男人给丢进监狱里面去。
“后来这个小伙子的父母有没有去告那个女人呢？”
“倒是去告了，可是告不赢啊，那个女的手里有几百万的资产呢，都是那老两口的儿子小苏以前转给她的，而那老两口当了一辈子农民，身上有几个钱呢？还是那句话说得好啊，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那老两口告是去告了，告不赢啊……”
李航光是想象了一下那样的情景，便觉得陷入了无助的漩涡中：自己儿子被害死，凶手逍遥法外，想走法律途径结果对方有钱有势，根本告不赢；而老俩口已经年迈，想来个血债血偿也已经有心无力。
能怎么办呢？除了眼睁睁看着，除了祈祷上天落下个雷劈死对方，除了诅咒对方死了以后下地狱，能怎么办呢？
“对了，我想问一下，”肖素英老奶奶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既然有魂魄存在，那是不是也有阴间啊？我死了之后，是不是能找到我家人的魂魄啊？”
这下把李航给问住了，他刚刚成为魂魄不久，也不知道是不是有阴间的存在，就算有阴间存在，也不知道魂魄去了阴间经过多长时间之后就投胎或者消失了。
“她们是什么时候走的啊？”
“走了几十年了，”肖素英老奶奶说道，“我还小的时候我妈就走了，我的奶奶活得久，我快三十岁的时候她才走。”
“我想，你们应该是能够见面的，”李航低着头回应着肖素英的话，“老奶奶你还有其他的亲人吗？”
“我还有一个孙女……我儿子也已经走了。”
“你儿子都已经不在了？”
“是啊，”肖素英点了点头，“他一辈子也苦，年轻的时候还好点，结果一大把年纪的时候，单位没了，没收入了，就去做生意，开面馆。结果后来生意也不好做了，欠了不少钱，她老婆也带着钱跑了。后来他就在打工挣钱，好不容易把女儿养到大学毕业了，他自己却像是完成了任务一样的，没过多久就走了……是生病走的……”
“……”李航觉得自己啥也说不出来。
“我孙女在大城市工作，是个工程师，过年的时候会回来看我，”说道这里，老奶奶脸上有了一点光彩，“我看见你的时候，还以为我等不到我孙女回来看我了……”
李航突然心里“咯噔”一下，看来这就是神明说的“原本无法完成的愿望”了。
李航想到自己能把差点浪费掉的阳寿用来帮助肖素英了却心愿，心里很高兴，说：肖奶奶，你放心，你一定能见到你孙女的。
老奶奶听到李航这么说，也开心地笑了起来：“谢谢你，年轻人。”
“对了，你孙女平时跟你联系吗？怎么联系呢？”
“她给我留了一张纸条，是她的电话号码，我有时候会在镇上用公共电话给她打个电话过去，但是那张纸我弄丢了。”
“现在农历是几月几号啊？什么时候过年？”
“腊月二十四了，快过年了……”
腊月二十四？我记得应该是刚刚到了深秋的时节才对？李航又问了一下今年是哪年。
“小李啊，你糊涂啦？”肖奶奶笑到，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让她的脸看上去像一颗核桃，“今年是2007年啊。”
2007年啊，自己之前的时间是2023年，看来不光是地点，连时间都是可以穿越的。
腊月二十四，还有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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