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次离家返回程家后,程府接连发生了多桩大事,裘映月已有多日不见母亲弟弟,心中甚为思念。见眼下稍微空闲,便跟程可心讨了个假回了趟裘家。裘映月走到裘家陋巷附近,遥见自家小屋已经修葺一新,踏进屋内,只见窗明几净,各色家具一应俱全,光洁如新,若不是亲眼看到母亲弟弟在屋内忙活,映月只怕自己进错了家门。
映川见到姐姐,欢欣鼓舞,见映月眼里写满疑问,连忙跟她说起家中近来的变化。这时映月方才得知,那叶星辰伤好后便离开裘家去寻亲。半个月后,叶星辰再次回到裘家探望裘大娘和映川,还带来了好多礼物。
提到叶星辰,映川满脸的兴奋,道:“姐姐,我们都想不到那叶大哥竟是如此富贵,他说他已在城中给我们购置了一处宅子,让娘亲和我搬过去住。娘亲死活不肯接受,他又找了工匠把咱们这屋子重新修葺了一番,你看,家中一应用度,他都给咱们一一添置……”
映月心中虽万分感激,但并无映川的兴奋之情,只觉得受人如此大恩,心下难安,映月问:“那叶星辰可曾告诉你他的身份,现居于何处?”
映川停住,道:“叶大哥每隔半个月便会来探望我们一次,每次都是一人独自前来,来了之后便也是陪娘亲聊家常,或教我习武,临走之时,他总是偷偷在那井边放置银子。”被映月一提醒,他也方想到此处,说:“说来也怪,他始终未曾提过,他是何身份,居于何处。”
映月不再言语,走进母亲屋中,见母亲衣裳簇新,精神矍铄,十分安慰。这时映川跑进来追问道:“姐姐难道怀疑叶大哥的身份,觉得他是坏人么?”映月心中暗想:“那叶公子位尊而性谦和,知恩而图厚报,不以权压人,不因势轻人,倒真是程小姐万里挑一的好夫婿。”她尚未说话,却听裘母应道:“我眼睛虽瞎,可心不瞎,那叶公子若是坏人,那天底下只怕没有一个好人了!”她把映月的手放在自己的怀中,感慨万千:“你和川儿当真是遇到贵人了!”
映月忍住没把叶星辰的真实身份告诉母亲和弟弟,怕他们知道了实情,反而因畏惧而生芥蒂。她从怀中掏出一包碎银子,对母亲和弟弟说道:“这是我半年来的月钱,虽说不多,俭省些,日常开销总是足以应付。虽说我们对那叶公子有救命之恩,但万不可心生贪念,不然只会让人笑话。母亲,映川,日后那叶公子再送银子过来,你们若收,我可要生气了!”
母亲摸着女儿的头轻轻道:“我当日不肯收受他的宅子,便是深知你这脾气。”裘母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你爹在世的时候最疼你,说你这丫头骨头硬,跟他一样。”提及父亲,映月心里一阵发疼,她把母亲和映川揽在怀中轻轻道:“爹爹如今虽不在了,可是还有我呢,我可以照顾好娘亲和映川。”
裘母眼角含泪,将映月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连连说:“我知道,我知道。”
到了程家赴叶家看戏的这一天,数辆马车一早就早已在程府门口停个妥当。当先一辆坐着程展鹏和刘氏夫妇,第二辆马车坐着程琮璧和田氏夫妇,第三辆车坐着程可心和贴身侍婢映月、小柔,最后一辆马车,坐着柳氏和程璟昊母子。
为了此次赴宴,柳氏忙前忙后准备了好几天,衣裳换了一身又一身,钗饰换了一件又一件,眉眼是描画了再描画。上了马车,柳氏还有点不放心地问璟昊道:“昊儿,你看我今日的妆扮合适么?”璟昊笑道:“母亲今日妆扮,简约中不失得体大方,美貌中见雍容华贵,可谓恰到好处。”柳氏被璟昊逗乐,她撩起马车帘子,往那济南城中极目望去,声音兴奋得有丝颤抖:“我是多久没有踏出程家的大门了,我真的万万没有想到,我还有这么一天,能够以程家二夫人的身份去赴宴。”柳氏竟开心得流下眼泪来,她握住璟昊的双手道:“我虽不知道那叶家是何人,可此时此刻,我对他们有着无限的感激。”
见母亲如此情状,璟昊又是难过又是气恼,他恨自己没有能力让母亲在程家活得更有尊严一些,只是不愿母亲伤心,一路上只是强颜欢笑。
到了叶家,程家人见叶家雕梁画栋,碧瓦朱檐,自然也是啧啧称赞。那叶家于花园一偌大碧池中设了一水上楼台,优伶于水上楼台唱戏,咿呀之声飘过水面,来到前方数米远的回廊亭榭之中,亭榭中设了数处宴席,席上摆放着精巧的点心和上好的茶水。那程展鹏和刘氏,与叶尚文夫妇同坐一席,那柳氏、田氏和可心坐于一席,叶星辰则与程琮璧、程璟昊同坐。
今日台上唱的是《玉簪记》,台下众人一边听戏,一边闲话。刘氏和叶夫人亲热非常,只听刘氏道:“叶夫人好福气,我听闻叶大人知夫人好听戏,便专门把这戏班子从京城带到这济南来。”叶夫人心下得意,满脸笑容。而那边,叶尚文则轻拍程展鹏的手臂,轻声道:“程兄得享齐人之福,真是羡煞旁人哪!”说罢,哈哈大笑,那程展鹏心中有苦难言,只是一味陪笑。
那程展鹏已是多年不踏入惜春堂,如今借这赴宴,他方得以和柳氏见上一面,他一边看戏,一边用眼睛余光偷偷打量那柳氏。柳氏比刘氏小了近十岁,再加上出门前的精心装扮,今日一见只觉得她面有光泽,神彩照人,举手投足间有一股成熟迷人的风韵,看得他心旌荡漾。
他分明瞧见了她头上的那只镶着翡翠玉石的金钗,金钗作凤凰于飞状,是他送给她的定情之物。他在心里叹息,他与柳氏何尝没有过柔情蜜意的日子?刘氏无子之时,他心中苦闷,老友见他一人喝闷酒,便拉他去了百花楼。那日,他无意中见到一个穿绛色舞衣的女子怀抱琵琶,低着头任由那老鸨责骂,只听那老鸨呵斥道:“到了我百花楼,就由不得你说什么卖艺不卖身!当了婊子还想立什么贞洁牌坊!”老鸨抽出头上一簪子就往那女子身上戳,那女子吃痛,竟仍是一脸倔强。就是那种柔中带刚的美,深深吸引了程展鹏。
老友见程展鹏目不转睛,就打趣道:“既然看上了,就买下来。”然后又在他耳边轻声道:“若果真是处子之身,就养作外室,让她给你生个一儿半女,程家有后,你也就不愧对列祖列宗了。”被老友这么一撺掇,程展鹏果真将那名唤柳倩倩的艺妓买了下来。在床上温存之际,他将这名叫凤凰于飞的金钗送与她作定情之物,他问:“你可知这凤凰于飞的意思?”她含羞道:“凤凰于飞,喻夫妻恩爱。”他轻吻她道:“这便是我对你的誓言。”
言犹在耳,她今日戴着这凤凰于飞,似是顾念往日情分之意,又像是无形中给了他一耳光,打得他面红耳赤,昔日把她视作珍宝的男人,转眼就把她弃作敝履。什么海誓山盟,不过过耳即忘。他何尝不想她,只是,只是……他又偷看了刘氏一眼,千言万语都尽付无言之中。
回廊亭榭空旷辽阔,坐久了便感到丝丝凉意。映月见可心似有瑟缩之态,怕可心体弱着凉,便给可心重新斟了一杯热茶,又俯身对可心低语道:“小姐,方才出门的时候我留心给你多带了一件披风,就放在那马车里。现今给你取来可好?”此话正合可心心意,不由得高兴道:“还是你细心。”那田氏在一旁听见,笑着打趣道:“我家笙儿也是自小便跟着我,可都没有映月这般聪明伶俐,体贴入微。”柳氏笑着接口:“映月事主极为忠心,也是因为小姐向来待她如同亲姐妹一般。”那田氏向来瞧不起柳氏,却听柳氏此话,以为柳氏在嘲讽她待笙儿不如可心待映月,心下不满,于是便淡淡说:“既然姐妹情深,日后小姐嫁了人,那映月肯定也要陪了过去,不然可心妹妹得多不习惯啊。”可心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而这一边,叶星辰和程璟昊志趣相投,两人都意不在看戏,却聊得津津有味。叶星辰与那程璟昊讲述那京城之风土人情,与自己前些年游历之处的种种经历,听得璟昊是又敬又服。璟昊心想,那叶星辰与自己年纪相仿,却已游历过名山大川,见多识广,而他却长年蜗居在惜春堂那方寸天地间,两人的见识、风度、谈吐自是高低立判,不由得自惭形秽。又念及“见贤思齐”的古训,璟昊见自己能够结识如此良师益友,便欣欣然有快意。那程琮璧对叶星辰所说并不感兴趣,只是略略附和,无太多言语,见他们谈得火热,颇有一种被冷落的尴尬。那叶星辰忽见裘映月转身往外走,也就借故起身笑道:“两位请坐,我去宽衣。”说完也走了出去。
裘映月从马车上取了披风回来便往亭榭这方向走,路过一幽僻小径时,被一人拦住了去路。那人满脸笑意,正是叶星辰。叶星辰先开口:“自从上次一别,我又回去了裘家几趟,都不曾遇上你,虽说后来在程家、在鸿福楼我们也见了面,可是连说句话的机会也没有。”
他那话说得像是有了言外之意,我之所以回去裘家,便是专为了遇见你。说完,叶星辰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可是裘映月却像心无城府,笑得极为坦然,她弯腰对叶星辰行了一个大礼,说:“家母幼弟多蒙叶公子照顾,映月心中十分感激,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当面跟你表达我的谢意。”
叶星辰慌忙去扶她,碰到她的手又急忙缩开,像是手足无措,那个窘态反逗得映月一笑,映月举了举手中的披风道:“我家小姐等我去送披风呢,映月先告辞了。”说罢,又微微屈膝行礼,便径自向水上楼台方向走去,留下叶星辰站立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远去,看得失了神。
看过了戏,又在叶家用了晚膳,程家马车回府的时候已是戌时,众人各自回屋洗漱安寝。半夜的时候天上一阵惊雷,把熟睡中的刘氏惊得醒了过来。她一个翻身,猛地发现身旁空空,程展鹏去了哪里?
她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她只恨昔日她不该一时心软,留下柳氏那贱人和贱种两条命。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把柳氏变相囚禁在那惜春堂,今天,那个狐狸精被放了出来,打扮得狐媚妖娆,试图再次勾走她丈夫的心。程展鹏用余光偷偷打量柳氏,这一切她都看在了眼里。纵她穿戴得再华丽富贵,也敌不过岁月这把无情的刻刀。她的恨,她的泪全都咽在了肚子里。
她还在出神的时候,程展鹏突然推门进来了,身上披着一件外衣。刘氏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你去哪里了?”程展鹏的表情极为平静,他说:“方才我起来小解,听到滚雷声,心想大概是要下雨了,书房的窗户像是没关,我就亲自过去瞧了瞧。”“噢,那赶紧安歇吧!”刘氏说完,她就拉起被子,背对着程展鹏睡了下来。
她一直醒着,一直到听见程展鹏均匀的呼吸声。她确认他已经熟睡,便轻轻翻身下床,拿起程展鹏的靴子往鞋底轻轻一摸,就着微弱的烛光,她看到她的手指沾着一些红色的泥土,泥土还很湿润,显然是新踏上去不久。刘氏的眼泪刷刷无声落下,她记得明升跟她提起过,惜春堂通往前院的那条小路上有几块石板碎裂,红泥外翻,尚未修补。
那一夜风雨交加,彻夜未眠的又何止刘氏一个。那柳氏知道这个机会有多么难得,所以,她故意戴上了凤凰于飞这支金钗,她在期待着旧情复炽。他偷偷打量她的时候,她的心像是要跳了出来。她有一种预感,他会来。
她也一直醒着,她还保留着白天的盛妆,伫立在窗前,遥望着通往惜春堂的那条小路。终于,夜深了,她看见了他,披着一件外衣往这个方向走来,脚步匆匆。她的嘴角扬起一丝微笑,她就要赢了。可是,天空突然传来了雷声的巨响,他在惜春堂门前停住,然后突然回转过身,大步离去。
柳氏颓然跌坐在地。他就是个懦夫!她咬碎银牙,把嘴角咬出了血。她的心,在那一刻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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