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吉芳
没有人告诉你,曾经的故事十五年以后,我回到了故乡。
一
我站在一棵槐树下,久久注视着斜对面。
一阵冷风吹过,侵入骨髓,我打了一个冷战。
水汽烟雾中。恍惚走来了白发苍苍步履踉跄的全叔,搀着神情呆滞的全婶,全婶嘴里念叨着:永福,你回来吧!永福,你回来吧!老两口茫然地向前走着。
村道里,薄雾低沉,烟雾缭绕,诡秘,阴森。我家的那头驴,从村道的尽头,向我飘来,越来越近。我使劲揉了揉眼睛,想极力看清它的脸,却是模糊得很。
时间的河流经过,留下泥沙,掩埋了枯枝败叶和动物的残骸。我们只看见闪亮的沙子和整齐的河床。
斜对面,曾经有一家驴肉调和店。一度,我差一点成了女主人。这家店最早是同村人开的,论辈分,我该叫他全叔。不出意外的话,他该是我的公公。
全叔头脑灵活,精明能干,早年间贩卖牲口,走南闯北,是村子里为数不多见过世面的人。后来疲倦了奔波,想开个店,歇下脚来。
经过一番仔细的考量,全叔相中了这个位置,开了驴肉调和店。不愧是见过世面的人,眼光毒着呢。五步远,就是广场,是县城最热闹的商圈。门前是一条进出城的大道,四个轮子的,两个轮子的,两条腿的,从早到晚,梭梭不断。生意想不好,都难。
生意开门红,也得益于店里打着“正宗驴肉”的招牌。这是县城第一家,把“正宗”俩字印在招牌上,吸引了不少人。这几年,各行各业兴起,那些胆子大的,敢吃螃蟹的人,口袋里都有钱了。
还有一些眼热的人,趁着转型时期,人们雾里看花,水中看月之际,浑水摸鱼,发了不义之财。
这个社会,尽管人与人之间由于利益勾兑,尔虞我诈,可以去骗别人,却害怕被别人骗了。骗别人,显示自己聪明,被别人骗,说明自己傻。
谁也不愿意被别人骗,更不愿承认自己傻。虽然说几块钱一碗面,但花一样的钱,能吃到实实在在的驴肉,那感觉就像占了便宜。免不了洋洋得意,觉得无形中比他人强了一点点。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全叔家的驴肉调和用的是本地的小麦磨出的面粉。平罗的城里人,往上数三代,祖先都是种地的。就是目前这些城里人,泥腿子洗干净没几天,不是父母在种地,就是兄弟姐们在农村,和农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撇都撇不净。
北方气候独特,麦子一年只种一茬,生长周期长,日光照射强,昼夜温差大,磨出来的面粉有韧性,煮出来的面条嚼着有劲道。
天上的鹅肉,地上的驴肉。米也用的是本地的小米,黄灿灿的软糯醇香。米面混在一起,经过汤汁的熬制,汲取了彼此的精华,再加上驴肉的点晴,想不好吃,都难。浇上正宗的本地胡麻油榨的辣椒油,清香油亮,辣味悠长,不回喉。店里的秘制酸菜,酸爽清脆,别有滋味。
也有人传言:全叔家的驴肉调和,放了大烟。只有爹知道:假的,你全叔多精的一个人,一碗面能卖多少钱,值得他舍本又冒险吗?
当有人表示质疑时,全叔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我家的驴肉调和,货真价实。全叔一脸的诚恳,吐出的字,字字如锤,掉到地上,地面也会砸几个坑,这又赢得了人们的信任。
生意的火爆,抢了同行的生意,遭到嫉恨。工商局的人来了,说有人举报他挂羊头卖狗肉。查看了证件的同时,及时地宣传了法律法规,最后吓唬着说出了要害罚款。全叔忙不迭舍地点头。
工商局的人随之到厨房转了一圈,煞有介事地打开冰箱,一番查看,也没有留下确切的说辞,匆匆离去。看热闹的人说了,工商局的人之所以跑得快,是怕馋虫给勾出来,犯错误,被抓住把柄。
好事之人又请来了早些年开驴肉馆的颇有威望的金老汉,企图扳回一局。一口调和面下口以后,金老汉深藏岁月深处的味蕾被唤醒了,翘着胡子,激动地连咳带喘地说:好吃,好吃!临走时,颤颤巍巍的金老汉竟然流着泪,拍着全叔的肩旁说:好好干。那神情,好像自己的衣钵终于有了传人。
其实,村里人都知道全叔的驴肉货真价实。每逢集市,全叔都会去赶集。一次,低头想事的二叔牵着毛驴走在收工的路上,毛驴一个劲地往二叔身后躲。二叔抬头一看,全叔回村了。听人说,集市上的毛驴,看见全叔的身影,都会吓得发抖。
驴一头一头被全叔牵了回去,进了全叔设在郊区的屠宰作坊里。最后都被做成驴肉调和,进了食客的肚皮。这是我们知道的,听知情的人说,全叔还做着驴胶,驴鞭的生意。一头驴,进了全叔的屠宰场,从头至尾都成了宝。全叔就这么发着“驴财”,把大把大把的钞票装进自己的腰包。
饭馆开得好,让全叔成了村里最有本事的人。穷惯了的人,除了羡慕,还是羡慕。当然,风不会老朝着一个方向刮,在大家眼里,李奶奶就是那个见不得别人发财的人。每当村里人眼红全叔发财时,李奶奶都会说:造孽啊!造孽啊!有人问怎么是造孽时?大字不识一个的李奶奶扁着嘴,蠕动着腮帮子半天说不出来。时间长了,人们就当李奶奶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因为她的儿子日子过得恓惶得很。
曾经,全叔为了堵住李奶奶的口,特意送了两斤上好的驴肉给李奶奶。全叔前脚出门,驴肉被李奶奶扔到门外,门外的大黄狗想打牙祭,被李奶奶几拐杖敲得落荒而逃,最后驴肉被埋在院子里的杏树下。村里人耻笑李奶奶:傻老婆子,老糊涂了,那么好吃的东西,糟蹋了。
走南闯北,全叔怕过谁呀,他的高明在于老谋深算。全叔表面的容忍,出自于借力使力,他需要借助悠悠众口,为自己的调和扬名。
私下里全叔抚慰愤愤不平的兄弟时说:你抢了人家的生意,总得让人家发泄,发泄。是个爷们,都会找事的。咱忍一忍,是我们的担当。凡事有一二,没有再三,再四。他们闹过了,两不亏欠,咱们就心安理得地挣钱了。
啥时候,都不缺一些贪图之辈,在全叔免了几碗驴肉调和的单,再请上几瓶啤酒,塞上几包烟以后,同行的猜忌,工商局的到来,更加坐实了驴肉调和的货真价实。而其味道,已变成天上无,人间仅有的美味珍馐。传得大街小巷,人尽皆知。
自那以后,驴肉调和店的生意火爆的一发不可收拾。想吃他家的一碗驴肉调和面,至少要等上半个小时。每到饭点,店里的人,乌央乌央的。
按理说,生意做到这个份上,全叔应该心满意足了。月圆则亏,水满则溢,人生又怎么会圆满呢。
故事如花绚烂二
得之不易的儿子始终是全叔的一块心病,为了生儿子,全叔一口气生了四个丫头。那时农村只允许生二胎,三胎就要罚款了。虽然不多,但对土里刨钱的农民来说,就是天文数字。尽管如此,也没有阻止全叔要儿子的决心,随着老四的出生,全叔成了计划生育活生生的教材。
每次开会,计生工作人员大肆宣传:全叔因为超生,家里穷得叮当响,桌子只剩下3条腿。那时,赶集时,时常有人向母亲打听:这是真的吗?
后来终于有了儿子永福,全叔俩口子喜得不能行。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就差楔个板板供起来了。儿子是有了,日子还得接着往下过。此时家里已经欠下了一屁股债,不过有了儿子,全叔觉得日子有了奔头。看着儿子,全叔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为了脱贫,全叔向父亲借了一笔钱,开始做买卖。
一心想赚钱,全叔常年在外,一年到头,只有过年才回来。平常,全叔对儿子无暇顾及。为了弥补亏欠,好穿的、好吃的、好玩的尽力满足他。全婶对这个老疙瘩也是极力娇惯,从来舍不得指一指头。有一年麦收,眼看着大雨要来了,一家人忙着起场,叫永福帮忙,永福躺在炕上死活不起来,全婶无奈,只好由着他。
在外面,四个姐姐更是像老母鸡护着爹妈的心头肉,不允许别人欺负他。永福穿得新,口袋里经常装着糖果,流行的小人书,还有一些时兴的玩具。招惹得孩子们都围绕着他转。他成了孩子们的司令,他指东,孩子们不敢往西。也有爹妈暗中不许自家的孩子和永福玩,但大多数的孩子禁不住诱惑,害怕被孤立,依然唯永福是从。
那时,司令永福带着他的小兵在村里干尽了坏事。结实了的瓜蛋,半生不熟的,他就领着孩子们给扫了园;结了籽的葵花,放进嘴里,还嫩成一包水,他便一镰刀一头割下来,装进蛇皮袋里,糟蹋够了,扔给牛羊吃,全然不顾人家一年的庄稼,就这么让他给祸害了。
村里的人,背地里都觉得永福是个祸害,碍于乡里乡亲的,又想着还是个孩子,也不能把他咋样。每逢集市,都有村里人进城去告状。好在,全叔有钱,陪着笑脸,递上好烟,再请吃上一碗调和面,然后,钱赔得足足的,同村人也不好说什么,只盼着永福赶快随他爹进城。
后来果然遂了村里人的愿,村里人终于松了一口气。想着,这下终于能过几天安稳日子了。没消停几天,灾难又来了。进了城的永福,更像脱了缰的野马,逃课、打架、欺负女同学。换了三所学校,还是被劝退了。
无奈之下,全叔又把永福转回了村里。听说校长本来是不想接收的,可永福还在义务教育范围内,又是本村户口。全叔请了几次客以后,永福又走进了村小学。按理说该上五年级了,因为一问三不知,又给留级到三年级,比我还低了一级。
个子比同学都高了两头,成绩却是最差的。歪门邪道会得倒不少,每次领着班里的男生干坏事。三天两头有家长找班主任告状,校长也是一看见班主任就头疼,可吃人家的嘴短,只能兜着。
最可气的是,每次他都拿着一些小玩意,哄着年幼的弟弟叫他姐夫。
每及此时,臊得满脸通红的我,提着笤帚,满院子撵着打他。我追他跑时,我家圈里的小毛驴撂着蹶子撒欢,还大声地嗷嗷叫。而他呢,一点也不生气,拐着弯儿跑,不时回过头嬉笑着说:媳妇儿,你跑慢点,别累着。惹得村里一帮小屁孩跟着起哄。
感觉受到奇耻大辱的我恼羞成怒地指着圈里的毛驴说:这辈子嫁不出去,也不会嫁你。你看看,圈里的毛驴,都比你有出息,天天拉车犁地的,哪像你,一天到晚游手好闲的,学习呢,还一塌糊涂,我家的驴要念书,也会念得比你好。你那脑子,顶多抵上我家的猪。
想到他要弟弟叫他姐夫,我心里别提多别扭了,我只想用最恶毒的语言,让他以后再也不这样说了。此时,圈里的毛驴忽闪着长睫毛,晃着脑袋,秃噜了一声,好像赞同我的说法。
正当我逞口舌之快时,我发现他的眼里露着凶光,直逼我家的小毛驴。想到他家是卖驴肉调和的,我吓得立马闭了嘴,一丝不安掠过心头。
真挚如汝三
我家那头灰黑色的小毛驴。长长的脸上长着一双骨碌骨碌转的大眼睛,浓而密的眼睫毛覆盖在眼帘上。
平日里,它的两只毛茸茸的大耳朵高举着,屏息静气,好像要探听什么秘密。如果有紧急情况发生时,四条腿,前弓后扒,它的两只耳朵就贴着耳根直直地竖起来,鼻孔张得大大的,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平常的日子里,它的性情很温顺,吃饱喝足以后,悄悄地站在驴圈门口,静静地看着院子里的一切。此时,怎么看小毛驴,都觉得有点像睿智的老者,不动声色,一切都洞悉明了。
从我记事起,小毛驴的妈妈就是我家的一员。作为小主人,我又眼睁睁地看着小毛驴怎么来到这个世上。小毛驴出生后,躺在院子里的空地上,几次想站起来,都失败了。它的妈妈伸出舌头,舔着它的脑门,也许是说了什么。小毛驴又一次试图站起来,又一次失败了。它连着试了三次,最后一次,终于站了起来。它颤颤巍巍地挪到母亲的身边,它的妈妈又舔了舔了它的脊背,小毛驴就稳稳地站住了。
小毛驴的腿脚刚硬朗了一些,它就钻过圈门的栏杆,到院子里找我。可能同为小孩吧,它也想找人玩。有时,我忙着在院子里干活,我走到哪,它就跟到哪。我拿着竹竿子赶它,甚至打,它也不走。次数多了,我也不好意思再撵它了。
小毛驴是我童年的宠物。我年长它几岁,我们相伴了好多年。
也许是我经常给它喂水、喂料的缘故,小毛驴对我格外亲。没人和我玩的时候,我就和小毛驴玩。它用鼻子闻我的脸,带着体温的热气呼在我脸上痒痒的,用牙拉扯我的衣服。高兴了,就围着我转圈圈。我时常抚摸它温暖的长脸;揪着它毛茸茸的大耳朵摆造型。小毛驴任由我摆弄,从来没有向我耍驴脾气。
冬天贪玩,回到家冷,直接进了驴圈,把耳朵和半边脸贴在小毛驴的脸上,再伸手抱着它的头,直到浑身有了暖意。这时,还不忘了用指尖撩拨它长长的眼睫毛,看着小毛驴眨巴着痒痒的大眼睛时,我得意地笑了。可小毛驴一点也不介意,像个宽厚的兄长。
好奇心驱使,我想知道骑驴是个什么滋味。一天,趁家里没人,我偷偷地爬上了小毛驴的背。用一根树枝吆喝着小毛驴在驴圈里转了几圈。只不过两分钟,我就瞧不起村里那些男孩子们。驴有什么好骑的!出了硌得慌,一点也不舒服。还在那儿炫耀,更可气的是竟然嘲笑我们女生骑驴。
有一次,我牵着小毛驴的妈妈上街拉东西,小毛驴跟在后面。起初,我担心它到处乱跑,没想到它一直乖乖地跟在我们的后面,像个懂事听话的娃娃。
不过,小毛驴很好奇,睁着一双迷茫的大眼睛,不时地东张西望着,看到精彩之处,还摆动一下尾巴,突突地赞美两句。出了城,路面开阔了,小毛驴一路撒着欢儿,还时不时地对着天空吼上几嗓子。
每天放学,只要我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口,小毛驴就冲着我热烈地叫。声音很高亢,叫完了,还摇着尾巴,转几圈,再在地上打几个滚,快乐极了。
人们骂人的时候,都爱骂蠢驴,其实我觉得驴一点也不蠢。那年冬天,我赶着小毛驴往地里送粪。拉了满满一车粪,下坡的时候,我想坐在车辕上。岂知,用力过猛,一跳,一下掉进车辕里,落在驴屁股后面。小毛驴立马四蹄扒地,停住了。我赶紧爬出来。事后,回想,太可怕了,如果那天驴车不停,我可能就被挤压成肉饼了。
爹脾气暴躁,稍不如意,就吹胡子瞪眼。我生来胆小,见了爹,尽管小心翼翼,心里还是发怵。妈重男轻女,偏心哥哥弟弟,有了好吃的,先紧着他们吃,有了脏活累活都叫我干。那时妈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哥哥身体不好,弟弟还小呢!
我自小在外婆家寄养,回到自己家,反而成了外人,受到排挤。为了站稳脚跟,经常拼命干活,以讨得爹妈的欢心。每次有了委屈,无处诉说时,就对着小毛驴一股脑说。从来也不顾及它愿不愿意听,更没指望它能安慰我。
有几次,我发现说完以后,我心里竟然舒服多了,小毛驴其实听得很认真,眼都不眨一下。它用嘴蹭我一下,应该是表示了理解安慰。
时间长了,妈对爹说:这丫头,经常对着驴说话,该不是神经出问题了吧。驴就是拉车犁地的,它能懂什么。我急切地给妈解释:我家的驴可聪明了,什么都懂。母亲轻淡地说:一头驴,终归是牲口,能懂什么!
重生于污浊四
转眼间,我毕业了。摆在我面前的路,异常艰难。按政策,国家应该给我分工作,但回到县城,政府不包分配。作为一个农民的后代,一没权,二没钱,三没社会阅历除了听母亲的唉声叹气,接受父亲的指桑骂槐之外,我又能干啥呢!
将心比心,理解父亲,辛辛苦苦供养女儿念书,好不容易毕业了,本指望着减轻家里的负担,谁知道又没有工作。这事搁谁身上,没有怨言才怪。
俗语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我的不幸,在别人眼里成了机会。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全叔又来趁火打劫。全叔说了:只要我给他家当儿媳,找工作的事包在他身上。想进那个单位都可以,不就是钱吗!咱不缺。那架势,那神情,嚣张的,好像他是人事部长似的。
如果我不想上班,结婚后,驴肉调和馆就交给我们小两口全权打理,他们老两口保证不再过问,那每天的进项,可比上班强多了。全叔说得意气洋洋,吐沫横飞。
坐不了办公室,就降低档次,想着进造纸厂当个工人 ,出个苦力。谁知想进厂,首先要交8000元押金,也不是谁想进就能进去的,还得找熟人,托关系。知道了这些,我就泄气了。
我一个丫头片子,父母不会给我想办法凑押金的。况且,大哥已到了娶亲的年纪,彩礼迟迟没着落。家里人老三代都是种地的,掰着指头数来数去,亲戚朋友里就数全叔最风光了。这不是自投罗网嘛!
寒窗苦读十几年,本以为跃出龙门,成了城里人,人生会是另一番景象。没想到,出了校门,自己养活自己,都难。认清了自己的处境,我每日拼命干活,想以此减轻给父亲带来的伤害,让父亲别动不动就生气,也让我的日子好过些。
贵人是轻易遇不到的人。有些人,不是把你从泥潭里拉出来,而是再踩上一脚的。想到嫁给永福,我绝望的要死。我苦读多年,就想跳出农村。离开偏心的爹娘,离开自私的兄弟姐妹。离开在我眼里粗陋愚昧的村人。我讨厌毒辣的太阳,总在我干完活精疲力竭时,狠毒地炙烤着我,让我腿脚酸软无力回家。我讨厌满院子乱飞的苍蝇,吵得我心烦意乱。我更讨厌夏日傍晚时,黑压压的蚊子,毫不留情地咬得我满身是包。转了一大圈,我还是被我厌恶的东西紧紧缠绕着,无法摆脱。如果我一个大字不识,眼前的一切对我来说求之不得的,毕竟这也是村里多少姑娘渴望的。
为了快刀斩乱麻,全叔来得特别勤。那段时间,全叔在我眼里,就是灾星瘟神。在全叔的眼里,我是儿媳妇的最佳人选。我懂事、勤快、从小长在农村,深知生活的艰难,家业交到我手上,我必能守住,他放心。我有学历,脑子好使,必能把生意经营的风生水起。我又是他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放心。
最重要的是,永福和我是穿着开裆裤,尿尿和泥巴玩大的。即使他坏得流脓,在我面前,他也坏不起来。以前,他之所以折腾来折腾去,无非是想引起我的注意,甚至让我嫉妒。只是那时我是心高气傲的大学生,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如今我落难了,他觉得他的机会来了。
听话听音,全叔的话,让爹妈很有成就感,觉得自己教导有方,养出了一个好女儿,往后的日子能指望上。为了女儿的将来,关键时刻,当爹妈的,就必须给把好关。婚姻大事,更是如此。
那几天,爹妈睁眼闭眼,都在和我说这件事。妈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懂事了。把你养大不容易,还供你上学,花了不少钱。现在你大了,也应该为爹妈分担责任了。
嫁给永福,得失厉害你也分得清。爹妈答应这门婚事,最主要是为了你好,他们家的钱,你这辈子躺着花 ,都花不完。再说了,你嫁了,你哥的婚事也就成了,爹妈多少省点心。
至于永福那孩子,本性不坏,都是让他娘给惯坏了。那些年胡来,是因为不懂事。现在大了,也收敛了不少。这男人,结了婚,有了孩子,就拴住了。慢慢就有了责任心,知道顾家了。你呢,嫁过去,先忍忍,等有了孩子,有公婆给你撑腰,就把他拿住了。到时候,房梁上挂秤砣,还不是由着你甩。
妈知道你在学校谈过一个,学校里找对象,还不是玩玩。一毕业,各回各家。如今他自己都没着落呢,那顾得上你。再说了,他真对你有意思 也不见来我家表示一下,这说明,你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妈的一番话,让我像遇刺的气球,彻底蔫了。我从小性子要强,又在农村长大,敏感,又过分自尊。毕业前夕,我嫌他怠慢,自尊心驱使我告诉他:各自安好,互不牵绊。其实我是气他,唯唯诺诺,不愿大胆地对我说喜欢我,许诺我一个将来。我有哪里不好。
本以为,分开了,慢慢就会淡忘了。现在,我发现,越是想忘越是忘不了,自尊心不让我去找他。在我的意识中,如果两情相悦。大胆表白,是男人的事。女子,啥时都应该含蓄内敛。
至今也认为,一个男人,面对所爱之人,都不敢表白,那这一辈子,还能干成啥大事呢!不去争取,就是不够爱,这样的感情,不要也罢!
最在意的,正是最缺失的。抛去虚伪的话,骨子里,我是仇富的。我鄙视那些发了财,风光得意的人,他们的言行举止,在我眼里格格不入。抹得油光发亮一丝不乱的头发,肥大的西装,刺眼的领带,我觉得他们俗不可耐。在心里,全叔永福就是这类人,我是瞧不起的。
以后,却要我每天面对他们,想想就别扭。我未来的丈夫,也不是我的意中人。别的我可以容忍,但他招花惹草的习性,打死我也忍不了。
村里的姑娘,和他有绯闻的不止一个。邻村赵叔的玲子,还为他打过胎。若不是全叔嫌玲子光有一张好皮囊,举止轻佻,不会是一个过日子的好女人,孩子都满地跑了。后来全叔赔了一大笔钱,把这事压了下去。
大家都以为我在外面上学,不知道这事。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莫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过就是一个仗着老子有点臭钱的男人,想让我每天绞尽脑汁费尽心机为了他和别的女人斗智斗勇,做梦去吧!
可妈似乎吃了秤砣铁了心。见我不松口,一大早,妈就摔摔打打的。走路时,嫌小板凳碍事,一脚踢上去,小板凳就飞出去了。
以前,妈可不是这样的:别摔坏了,那也是钱买的!爹也不失时机上来帮腔:老子养了你这么多年,你现在翅膀硬了,老子说啥,你都听不进去了,白眼狼。
一向被忽视的我,变得宝贵起来。哥哥等着我的彩礼钱娶亲呢,弟弟正想找一个有钱的姐夫当靠山呢。姐姐呢,正想着能不能借点钱,做个生意,好发财。整个家里,就我一个不识大体的人。
生为怒放五
我的郁郁寡欢,小毛驴似乎不知道。它一如既往对着我打着响鼻,高兴了,前蹄刨着地面,扬起尘土,甩甩头。我把它喂饱了,它转着圈,打着滚。
看着它的不谙世事,我越发难受。可我,除了在它哪儿寻找到一丝安慰,又有谁在乎我的感受呢!为了逃避爹妈,逃避兄弟姐妹,我每天牵着毛驴,早出晚归。
我把它拴在地头,我在地里干活,它忙着吃草。它吃饱了,我也干累了,我就捉弄毛驴,出出胸中的闷气。我拿草叶拨弄它的鼻孔,让它打喷嚏,暴力拉着它的长耳朵摆造型。天热时,沟里的水晒热了,我把它赶下去,往它身上泼水,把它变成一只“落汤驴”。看着它的毛发紧贴在身上,瑟瑟发抖可怜的狼狈样,我开心得大笑起来。尽管这样,它的驴脾气也没见涨,任由我摆布着。说来,它比我小几岁,正值青春年少,血气方刚之际。
看着毛驴湿漉漉的大眼睛,我又于心不忍起来。这个家里,除了它,没人对我好,我还这样对它。可是,除了欺负它,我又敢欺负谁呢!家里人,各自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又有谁真正为我的将来着想呢!
闹够了,我又抱着毛驴的头,抚摸着它的长脸,哭诉着我的愁肠。我不愿嫁,更不愿意嫁给永福。我恨爹妈,恨兄弟姐妹,恨全叔,更恨永福,也恨我心仪过的男同学,不是他的熊样,我能落到今天的地步。
小毛驴无言,它用它的鼻子闻闻我,把它的头往我怀里拱一拱,甚至用它的大板牙拉一拉我的衣襟。这些,是我在那些日子里能感受到的唯一温暖。
我也曾想过逃跑,但根本不可能。爹妈收了全叔大笔的彩礼,为了顾全脸面,双方都瞒着外人。一家人,不动声色地轮流看着我,生怕我跑了。
即使有那个心思,我却没有那个能力,兜里一毛钱都没有。他们深知我是弹簧性子,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根本不担心我想不开自杀。
在哥哥的押送下,我去镇上开证明,为结婚做准备。傍晚回到村里,远远听到哭声一片。惊恐之下,紧走慢赶,走进院里,惊呆了。
一张门板上,躺着一个人,尽管脸上蒙着一张白纸,从露出的衣裤上一看就是永福。不远处,我家的驴,倒在血泊之中,驴头已经血肉模糊,显然被人堵杀了。
在院子里,我看见了李奶奶,她披散着头发,瘪瘪的腮帮子不停地蠕动着,干瘪的上下唇之间不停地飘出四个含糊不清的字:索命来了。
李奶奶不是已经死了几年了吗?我还没回过神来,几个女人一下扑向我,扯我头发的,撕我衣服的,打我耳光的,嘴里还不停地哭喊着,叫骂着:你这个害人精。我的脑袋嗡一声,两腿瘫软在地······
半夜的时候,妈偷偷塞给我500元钱,对我说:你走吧,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权当我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后来,听说。那天我和哥哥去了镇上以后,全叔在永福的怂恿下,要买我家的驴。爹觉得那父子俩不怀好意,气不过,不卖。
全叔又加了三倍的价钱。爹总觉得哪里不舒服,犹豫着。二叔说:他们发着驴财,有钱烧得慌,又欺人太胜,你何必和钱过不去。
谁知,爹把驴缰绳交给永福后,只是一个转身,永福已是脑浆迸裂,倒地毙命了。
后来的后来,村里人都在传言:李奶奶上辈子是一头驴。
归于尘土2021 8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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