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情结

作者: 小黄鹂 | 来源:发表于2023-09-26 15:44 被阅读0次

    我抱着一个沉沉的大口编织袋,咚咚咚地敲门,三个南瓜和我一起攒劲,同我一起理直气壮地敲门。回家的感觉可真好。

    冬子开门,睁大眼睛,满脸惊讶:“哪里捡的南瓜?这么多?”他一边忙不迭地接过口袋,一边埋怨道:“咋不打个电话让我来接你?天呐,这么重,你咋个拖回来的?”

    我甩甩已经又酸又麻又痛的双臂,进了洗手间。经冬子这一提醒,我心里还真像是白捡东西一样满心喜悦:“才八毛一斤,值得不?这么大的三个南瓜,二十多斤,才二十块钱。”我还在沉浸在收获南瓜的兴奋中,完全就是一副小市民的口吻和模样:“批发市场的菜价确实比小区菜店便宜一半多呐。”

    “批发市场买的?那么远!亏你有那本事给扛回来了。看不出来,矮小个儿,还是个女汉子。”冬子嘴不饶人,心疼还是有的。他理所当然把这三个“庞然大物”给归放到厨房里。

    “值!可这么多,你吃得完吗?”冬子狐疑地望着我,言外之意,吃不完坏了,同样是浪费,我晓得他是不喜欢吃南瓜的。

    “留着慢慢儿地吃。”我的口气轻描淡写,就像这堆南瓜不但能做出美味的食物,而且还输送着田野里清新的空气一样。

    路过批发市场时,那堆积如山的南瓜,大片橙色亮晃着我的眼睛 ,朝我直呼唤。我不由得来到它们面前。而我此时,俨然就是一个领队的南瓜。

    我买南瓜完全是因喜欢吃吗?其实不尽然。也因为成长中一种无法抹去的生命情结。

    洗手出来,赫然看见三个黄橙橙的南瓜,乖乖地睡在白色地砖上,踏实得像当年睡在老屋的那些南瓜的模样。一尺多长的身子,两头大,嘟膨得鼓鼓的,中段略长而小,是曲线玲珑的腰。那天然构思的线条,泛出的金黄的色泽,比我在市场上看到时还要明亮,似乎它们把吸收到的阳光,又源源不断地释放出来一般;翻过南瓜另一面,沟壑明显,颜色深黄中带灰,像抹了一层秋霜,凹凸的地方还沾着星点泥土,瓜柄一半枯黄一半青绿。

    对这样新鲜可亲的南瓜,我心里十分喜欢。让它们先在我们家住下吧,就像老家来的亲人一样;或者,让它们睡在窗台上晒晒太阳,素描静物一般,就那样静静的陪着我,我也静静地陪着它们,连睡梦都是踏实的。

    突然感觉到南瓜想跟我说说话,就像我也有好多话想跟它们说一样。虽然眼前的南瓜,已经不是从小陪着我长大的南瓜,不是那些喂我养我的南瓜,但我的肉身,有多少细胞组织已经由南瓜的营养成分组成?我柔软的心,已经被多少南瓜的甜蜜和绵柔所浸透?如今,我已经是南瓜的品性,已经越活越朴素,就像早年的有一天,突然发现母亲已经活成南瓜的模样。

    母亲种南瓜,完全是满怀深情地去播种的;南瓜,也是满怀深情地回报母亲的。

    乡间四月,沿苞谷地四周,挖一锄土窝,丢下几颗精选的南瓜浸种,盖上湿润的泥土。几个暖阳,一夜透雨,水灵灵的翠苗就拱出地面,两片嫩叶,由破裂的两瓣种壳呵护着,像顶着两片斜戴的浅褐色帽子。

    等一个周天,我放学回家到地头一看,瓜苗已纷纷伸出三头六臂,小掌大的绿叶沿着主干瓜藤一层一层爬楼一般延伸,茎叶间又分孽出许多细长的藤蔓来,弯弯绕绕地一边四周探索,一边向空中触摸。

    十四岁,初二年级,我天天在离家遥远的县城中学教室里。常想,为什么要把众多孩子都关在教室里学本事呢?一个个阿拉伯数字像嗡嗡嗡的蜜蜂一样,在我脑子里乱飞;一道道计算公式,就像引领我钻进一条条漫长乏味的隧道,让我感到厌倦而迷茫。

    又想,我能不能像南瓜那样从泥土里生长呢?能不能像南瓜藤那样,迎着阳光自由舒展?土地是南瓜的教室吗?南瓜也是按数学公式计算着生长的吗?南瓜也有许多基因序列吗?

    我内向少言,没有老师关注过我。那些有关生命的许多懵懂问题,像纠紧的疙瘩一样搁置在心里。

    一月之后周末,我刚到家,丢下书包,便大呼小叫找母亲。

    烈日当头,地头四周的南瓜,浓绿的叶子已大如一张张小蒲扇,一朵朵炫目的嫩黄花朵,举着高高的喇叭吹得正欢,像一支喜庆的唢呐乐队。张扬的藤蔓已经汹涌得像一条分了多支的涨水的河流,澎湃激昂地爬满了陡峭的土坡,大有要越出山顶的勇敢气势。

    母亲从浓密得不透风的苞米地里钻出来,她手里握着锄头 ,见我,高兴地咧开嘴,却干渴得发不出声音;她眯缝着眼睛笑,细密的汗珠挂在眉帘上,白布衫也浸透了。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无法像南瓜籽一样埋进土壤生长,我无力解开紧紧地绑着我命运的无形绳索。我明白了我离不开那教室,甩不掉那些枯燥乏味的数字;我不得不回到早已设定的人生程序里,不得不随着庞大的机器高速运转,渴盼有一丝机会被输送到一个至高无上的学府,从此扭转,改写自己另一种人生剧本。

    暑假回家的时候,南瓜已经结得满地满坡,像一个热闹的大家族。大多数是圆鼓鼓的,如黄橙橙的超大橘子,踏踏实实地躺在地上,舒舒服服地晒太阳。

    母亲变着花样做南瓜,给我换胃口。切块蒸着吃,又绵又甜;与绿豆煮汤喝,清甜爽口;切片炒着吃,油润下饭;南瓜泥裹着面粉芝麻炸着吃,又香又甜;南瓜籽晒干炒熟,做零食特香解馋。逢赶场节,母亲挑一大担南瓜到集市里去卖了换钱,以备支撑家庭,养儿育女的急时之需。

    南瓜安分守己的样子,让我所有的幻想都已飘远。摆在我眼前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它变成了支撑着我身体的骨架,它融入我的血液滋养我的性灵 ,它改变着我日益成熟的容颜。

    那个秋天,中秋节放假。我从学校回家,推开半掩的堂屋大门,母亲,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堂屋中间的长条木凳上,正在方桌上吃饭:一碗绿豆南瓜汤,半碗米饭,一碟泡菜。大半个堂屋都是南瓜。黄橙橙的,圆鼓鼓的,实沉沉的,大大小小的南瓜围成了圆圈,母亲像一个站在中间的南瓜,正在跟所有的南瓜说着她的心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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