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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颖忽作霹雳响 ——王冕的“温生笔”和杨维桢的“画沙锥”

脱颖忽作霹雳响 ——王冕的“温生笔”和杨维桢的“画沙锥”

作者: 弘虫 | 来源:发表于2018-11-04 08:24 被阅读34次

            笔是文房四宝之首。或许是出于对毛笔的珍爱,历代的文人雅士为它另起了不少别称和雅号。如“毛颖”,唐代韩愈作寓言《毛颖传》,以笔拟人,而得此称。如“管城子”,《毛颖传》有言“秦皇帝使恬(蒙恬)赐之汤沐,而封诸侯管城,号曰管城子”,因为笔是蒙恬创造的,所以管城子也成为笔的代称。如“中书君”,《毛颖传》有言“毛颖者,中山人也。封管城子,累拜中书令”,故又叫笔为“中书君”。“毛锥子”,源于《五代史·史弘肇传》有言“安朝廷,定祸乱,直径长枪大剑,若毛锥子安足用哉”。古代文人还有自己独特的称呼,如白居易称笔为“毫锥”,其《寄微之》诗云:“策目穿如札,毫锋锐若锥。”陆游称笔为“毛锥”,其《醉中作》诗云:“驿书驰报儿单于,直用毛锥惊杀汝。”其它如“龙须友”“毫州刺史” “玉管”“麟管”“鸡距”“鹿毛”“鼠须”“麟角”“佩阿”“昌化”“湖颖”等等,都是笔的雅号。


            王冕《竹斋集》中有两首诗,是专门咏写毛笔的。读懂这两首诗,有助于了解王冕笔墨上的一些小秘密,以及他关于诗文功能的独特见解与认识。

            一首是《谢友惠温生笔》,诗题的意思是:感谢朋友送我湖州温生制作的毛笔。全诗如下:

            春云浮空山渺渺,细雨飞花堕江草。感时欲作寄远书,凝思几叹中书老。东家小胥借已无,西家但有长柄锄。薛涛侧理摊满案,无奈点作玄云图。昨夜灯花悬紫粟,知有春风到茅屋。清晨开户得故人,惠我温生双落墨。赤锋圆健光彩浮,金花古笺封两头。脱颖忽作霹雳响,龙跳虎跃山灵愁。更看担夫争道好,涂鸦小儿惊绝倒。陶泓从此策奇勋,扼腕凝神听挥扫。黑花飒飒鸣琳琅,野人辟易安敢藏?为君贡之白玉堂,黼黻华衮开天章,大书大义扶王纲。

            时值烟雾迷蒙的春天,看到室外春雨淅沥,花儿雨打风吹去,王冕感从中来,想吟一首诗,寄给远方的朋友。正当凝神屏气准备挥毫之际,却发现案头的毛笔已老得无法使用了。想去隔壁邻居借笔,可是东家小吏的笔已被自己借光了,西家的家里除了有长柄锄头啥也没有。书案上摊满了写诗作画用的薛涛笺和侧理纸,可因为没有好笔,只能用旧笔作些胡乱的涂鸦。昨天晚上发现油灯的灯芯结出了紫粟一样的灯花,便预知一定会有好事发生。第二天早晨起来,果然有好友来到家里,还赠送我两支温生制作的湖笔。这可不是一般的笔啊,赤色的笔尖,圆健的笔头,光彩照人,两个笔头还用金花笺包裹。展露笔锋的那一瞬,如同平地响起霹雳之声,它龙腾虎跃的雄健,让山神也为之生出愁容。挑运货物的担夫争着说这毛笔好,会写字的孩子们更被它的珍贵所倾倒。有了这么好的笔,陶砚就有了用武之地,可以用它谋划卓越的功勋。我握笔凝神,挥洒自如,那笔墨如龙蛇般,从纸上飒飒走过,发出美妙动听的声音,连野人听到也要纷纷退避,哪里还有什么躲藏之地?这么好的笔,理应进献给白玉堂,让它去辅佐君王,做天下的好文章,大写特写那些正义之诗,帮助天子建立治国的纲纪。

            此诗当作于王冕年轻时。因为偶得朋友送来的温生笔,其得笔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其用笔的报国之志跃然纸上。而温生笔的珍贵,更是不言而喻,在王冕看来,这种笔简直能惊天地、泣鬼神,所以他说这种笔可以进献给朝廷,让它去“书大义”“扶王纲”。如此评价温生笔,在湖州制笔史上可谓绝无仅有。

            顺便说一说湖笔的来历。据《湖州府志》记载,赵孟頫对本地的湖笔制作技艺十分关心和重视,他曾请人替他制笔,只要一支不如意,就命令拆裂重制,要求非常严格。随着赵字雄踞海内、朝野交誉,赵孟頫手中那枝冯应科制作的妙笔也声誉鹊起。据记载,元代湖州制笔的能工巧匠迭出,除冯应科外,沈日新、温生、杨显均、陆颖贵等十余人也青史留名。所以,湖笔又有“毛颖之技甲天下”之誉。温生笔是元代湖笔的一个品牌,是一个叫温生的笔工所制作的湖笔。元代由慈溪流寓湖州弁山的著名诗人黄玠,在《赠缚笔温生》诗中也称赞过温生笔:“温生之笔手自縳,千金善价何凿凿。百狐不如得一兔,可敌人间万羊鞹。剪剔霜毫取脊尻,毛颖有传非苟作。纵横出入腕若飞,徤甚鸟骓战亰索。频年万里献玉堂,名与欧虞俱烜赫。应从马上问葛强,谁重幷刀轻鲁削。”也就是说,温生的毛笔有独特的制作工艺,是温生用手工亲自缚起来的,所以说它价值千金真的不为过。

            无独有偶,枫桥三贤中的杨维桢,也用过这种温生笔。杨维桢有一首诗的题目叫“又湖州作四首,书寄班恕齐,试温生笔,写入前卷”,诗的内容不涉及笔,但杨维桢特别交代这四首写给班恕齐的诗,是用温生笔书写的。杨维桢可能是偶尔使用温生笔,他习惯使用的其实是湖州另一位叫陆颖贵的笔工制作的笔。为此,杨维桢还专门写过两篇文章,一篇是《赠笔师陆颖贵序》,介绍了陆颖贵制作的一款“铁心颖”。一篇是《画沙锥赠陆颖贵笔师序》,介绍了陆颖贵制作的另一款“画沙锥”。这两款笔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刚健有力。有铁一样坚硬的笔芯,使用时像锥子在沙地上深扎一般,杨维桢书体的别具一格,跟他使用这种笔有密切的关系。杨维桢这样介绍陆颖贵的画沙锥:

            ……颖贵,美髯善容止,尤有才气。可仕乱世而识几,不受聘,则慨然曰:“以弓刀窃禄,孰愈吾世守毛锥之为贵也。”袭名颖贵,而制之精者,标其号曰:画沙锥。尖圆遒劲,健可与古韦昶争绝。余用笔喜劲,故多用之。称吾心手,吾书亦因之而进。颖贵亦自贵,虽势要求之而不可得。……己酉秋八月初吉甲子铁龙道人杨木贞氏在云间之拄颊楼试画锥染奎章赐墨书。(《画沙锥赠陆颖贵笔师序》)

            王冕有没有使用过铁心颖和画沙锥,我们不得而知。但是,王冕与杨维桢之间,却有一次关于笔的诗歌唱和。这就要说到王冕的第二首咏笔的诗了,诗题为《颖语次杨廉夫进士古声韵》,这是现存王冕题杨维桢的唯一一首诗。显然,从诗题可以看出,先有杨维桢的诗,然后才有王冕的步韵。诗题的关键词其实是“颖语”二字。“颖语”作何解?就是“关于毛笔的话”。全诗如下:

            老颖冰满头,不识宫妓口。穷年岂无为?弃置如敝帚。玉杯渐消磨,含默甘老丑。余生重其功,怅然怀永久。昔在三坟前,勇锐破绳纽。叔世去籀法,十鼓迷八九。玄风变复变,款识归瓦缶。春秋已获麟,大义孰为守?纷纷鸡雉翰,峥嵘出其右。班生狂不事,张生颠欲走。空余五色梦,幻入歌奴手。世乏昌黎才,谁能传其后?削纤管城封,寂寞中山胄。所以胥吏徒,刻核嘲腐朽。

            那古老的毛笔,笔芯雪白,饱经风霜。毛笔不是眉笔,不适合宫妓画眉涂唇。它的一生难道碌碌无为了吗?竟如敝帚一样,遭到世人的遗弃。那些重要的书籍(“玉杯”之义)都是靠它写成的,现在这些书籍正在消散磨灭,而毛笔也默默承受着“老丑”的评价。我这一生敬重它的功劳,但看到它如今的遭遇,心头禁不住怅然若失,久久不能释怀。从前,毛笔在伏羲、神农、黄帝面前,勇敢地打破了结绳记事的做法,从而诞生了古文,并因此有了古籍《三坟》。后来不幸碰到乱世,竟然消失了大篆的笔法。再后来,介于古文和大篆之间的石鼓文,也残缺得十有八九无法辨认了。社会风教不断沦丧,那些钟鼎器物上所刻的文字,最终都成了断砖残瓦。如今,《春秋》已成为古书的绝笔,那么,天下的大道理还靠谁来坚守?小人当道,正义不行,那些鸡雉辈的文字就会大行其道。汉代的班嗣,他虽修儒学,但发现世教与大道不相容,最后信奉了老庄的思想;汉代的张良,他不留恋权位,最后也跟随赤松子做神仙去了。这个世道充塞着花里胡哨的文字,它们看上去像五彩斑斓的梦,虽深为君子所不齿,但歌功颂德的奴仆们却极力追捧。唉,世上缺少像韩愈一样的有才能的人啊(韩愈作《毛颖传》,并在唐代倡导古文运动,主张继承先秦两汉散文传统,反对专讲声律对仗而忽视内容的骈体文),韩愈之后,还有谁能传承儒学的道统呢?如今,舞文弄墨的文人已经深感寂寞了,他们已经纷纷封住了手里的笔。于是出现另一个怪现象,那些基层的官吏,正苛刻地嘲讽着这个社会的腐败。

            王冕这首“颖语”,“颖”是一个由头,貌似在说笔的历史,但诗人真正要表达的,是对元末朝政“粉刷太平”这一社会现象的揭露和批判。所以,“颖”已不局限于毛笔,而是指用毛笔写的文章。“颖”也不仅仅指文章,而是被赋予了人格化,成为心怀正义、操守坚定这一类人物的象征,像韩愈,像杨维桢,像王冕,都是这样的“老颖”。他们知道笔的份量有多重,那是“铁心”和“锥子”;他们也知道笔的作用有多大,那是用来“大书大义”的。他们手中的笔,果真发挥了“脱颖忽作霹雳响”的醒世作用。事实证明,枫桥三贤的笔,都是如椽巨笔。王冕“赋诗千百不休,皆鹏骞海怒,读者毛发为耸”,杨维桢成为元末明初“文章巨公”“诗坛泰斗”,陈洪绶成就“有明三百年无此笔墨”,就是他们不甘寂寞,“勇锐破绳纽”和“扼腕凝神听挥扫”的结果。

            王冕另有一首叫《次韵》的诗,首句“生民日日叹零丁,惟听中朝说太平”,也是对这首《颖语次杨廉夫进士古声韵》的最好注解。此外,王冕诗题中既然已经出现了“次杨廉夫进士古声韵”,那么也就有与老乡、老弟杨维桢共勉的意思。有一阵子,笔者以为这首诗是写杨维桢的,把“老颖”理解成了杨维桢,结果竟然也是可以读通的。其实,如果把“老颖”读成王冕,那就更加顺理成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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