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类人

同类人

最近谈了个客户，对接人叫X，性格谨慎小心，格外仔细认真。合同修改了10多回，词句一再的斟酌，把乙方应该承担的责任，接二连三的让我添加上。最后合同改到终于没有毛病了，印章也盖上了，却又把我难住了。

早先谈好的一半预付款，被他临时改成低于一半的整数。虽然有点反复无常，虽然让我不情愿，但不是什么原则问题，没有必要为此僵持，于是答应他了。

没几天他通知我去他们公司盖章和取合同，烈日当空的夏季，我的皮肤活活烤成了小猪佩奇色。然而到了地方，他也才获知，他们的章并不在公司，需要等老板回来才能盖。客户是上帝，所以不能有怨言。我默默盖上了我的章，然后识趣的打道回府。

第二天清早，他突然又找我。我以为是他们老板回来了，谁知道是他要我增加一份身份证件和资质证明发给他备案。我终于再也无法淡定，说你们有点过于谨慎了。章都盖了，还会有谁去假冒不成？他说也就出个证明，不是多难的事吧？我知道他不会放弃的。但是我心里有不舒服的感觉。其实就在看到“备案”两字时，我的耐心就快耗尽了，前前后后联系起来想，让人又烦又累，直想吐几句“妈妈的”，然后不接这个活了。前期都如此麻烦，后期又能轻松到哪里去？

不信任像是一场羞辱，让人满腔热忱转眼心灰意冷。

冷了他一天。这是我最近学会的，对于不公的事和人，采用冷处理。同时我也冷静问自己，要不要继续？要不要委屈自己？答案是: 钱固然重要，但是没有必要搭上心情。

又一个第二天早晨，X再次找我要资质证明。原本想继续不理他，反正合同没有生效，预付款也没有收到，一切都做不了数。但是我不想做没有交代的人。既然不接他们的活了，也不能耽误他们的时间。我便直接回复他，说因为突然接了别的活，时间有冲突，决定不做他们的活了。没想到就这简单的一句话，惹我苦恼了一天。他和他的同事W开始轮流轰炸我，就像一场巨大的骚扰。W先是指责我不负责任，后来听到我的反诉后开始改观，然后对我产生同理心，最后说，若是换成他，他也会和我一样不接这活了。因为W这一句，我便在心里默默原谅他的指责了。

X是下午开始给我打电话的，因为对他的好感度失去了，所以我决定装做没听见。看我不接电话，他便在微信上给我发长篇大论的文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但也没有更改我的决定。我坐在电脑前做着我的方案，迟迟对他不回应。等方案成形后，我才简洁的回他一条，说我的资质证明过期了，因为忘了年检，所以证明不了我的资质，也就等于我接不了他们的活了。我主要是想看看，没有了证明，他还会不会坚持。同时我也想让他知道，太多疑心病，是会付出代价的。当然，我也自知我的方式有点破釜沉舟，但是好在内心确定，放弃是深思熟虑的并不违心的选择。

中午外出一趟的空档，我给清月发微信，简单告诉了她大概，然后问她是不是我太任性？清月回复我四个字:干得漂亮！我有些尴尬，回她漂亮需要付出代价，那就是，没有钱挣了。清月说，钱还会再有！但不能做委屈自己的事！

X下午又给我回了三条微信，我正在赶我的方案没有去看，但能猜到是他。几分钟后他又来了电话，一个接一个，我也没有接。既然决定了不做说什么都是浪费时间。他很执着，换了一个号码继续给我打。隔三岔五的时间打了七八个电话，然后消停下来。

以为他想通了。谁知道微信声又一次次的响起来。我把方案全部做完才看的微信，有七八条，全是50几秒的语音。听听也无妨，我这么想。同时感到有一些抱歉，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心肠，有时硬如铁。

我是在听到他喊我的名字，说“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时心软的。低声下气的态度，尽力退让的态度，很熟悉的一种感觉。我想不起来曾经是谁这样对过我，但一定是我很喜欢过的一个人。作为一个客户，这样的低姿态，简直堪比刘玄德三顾茅庐的诚恳。我突然就感动了，对他的低好感度也发生了逆转。我说行吧，如果你还信我，直接付我预付款，我立刻动工做方案。他秒回了一个字“好”，然后发了一堆感激涕零的表情。预付款很快打了过来，什么身份证件，资质证明，再也没有谁提起过。

我还记得我毕业的那一年。从成都到广州，连电脑都不熟，拿着几张黑白报纸广告作品，去到满街都是彩色图的广州找工作。但我很幸运，同时有两家公司录用我。其中一个叫米高，做品牌包的（多年以后，我在不同的机场里一再看见他们的专卖店），老板姓许，他没有给我确定具体的上班时间，因为要出差，他要回一趟香港然后转去沈阳，让我等他下周一回广州的通知。

因为刚落脚在一个新城市，我害怕计划里的变化，也可能自身缺乏安全感，对于没有确定的事我不敢做百分百的指望。于是我去了临近的一家叫中球的广告公司，抱着试试看的态度面试。但出人意料，总监当场就录用了我。当时我心里也有犹豫，我这人有个弱点，比较认第一印象的东西。毕竟答应了米高公司在先，尽管他们没有给确定的时间。我和中球总监说我电脑不熟，尤其是广州广告圈流行的苹果电脑，更是碰都没碰过。以为总监会犹豫，没想到他说不怕，说给我时间学。这样一说，我的第二个弱点也出来了: 招架不住别人对我的好。哪怕对我的好只有一点点，也会要命的让我感动，感激。

我去到总监的中球公司上班了一周。许老板便回到广州，他让米高的女人事经理联系我，我回复她我已经上班了。女经理很吃惊，说你怎么上班了呢？不是说好来米高吗？我说我刚来广州，很拮据，需要早点工作。女经理不知道怎么回我，便挂了电话。三天后，她又给我打电话。说能再来一次米高吗？许老板想和你谈谈。我有点不知所措，就问能和我说说谈什么内容吗？女经理说她不知道，只能你自己来获知了。我觉得尴尬，只好答应了。但是约好的那一天，我没有去。我觉得不赴约，也不去电话打招呼，就是最大的无礼，这样的态度自然能让对方反感和放弃。但是并没有，一周后米高的电话又来了，这次换了一个男人，他在电话里直接问我，中球给我多少工资？我楞了一下，还是回复他，说不高，只有1300。我在简历的期望工资上写的1600，米高的也是。

男人沉默了小会儿，说如果你能来米高，可以给你1500。我有点感动，但是太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一个连苹果电脑都不会用的毕业生，何德何能接受这样的待遇？我在电话里感谢他，另外对他如实相告，说我电脑不熟，连苹果电脑都不会用。男人问，那中球怎么就要你了？我说中球的总监说可以让我学一段时间。男人迟疑了一下，说米高也可以给你时间学。那时我已经有点想哭的感觉，觉得愧对了这番错爱。我说谢谢你们，但是我不能这样做。因为中球是我的第一个工作，并且中球对我不薄，我做不到只呆一个月就走。男人表示理解，也对我表示赞赏。

以为这份邀请就此画了句号。但半月后，又来了电话。依然是男人，他先问我在中球做得怎么样了？是否开心和有价值感？还说他已经把我的话都转给许老板了，但许老板想再试一次。许老板想问怎样的条件才能让你到米高？可以尽管提。这时男人的语气听着不是那么友好和客气了。也许他把我想成了一个持货自居，或者坐地起价的人。我说我在中球挺开心的，不想换工作。当然，我的语气也不客气了，带着藏不住的冷淡。男人悻悻的挂了电话，连再见也没有说。

两个月后的一个下雨天，下班的途中，许老板亲自给我打来电话。问我能不能即刻去一下米高，当面和我聊聊？我说不好意思，我在去机场的路上，因为要送人我去不了。他问我几时方便？约个时间可以吗？语气里很浓烈的诚恳。突然没来由的，我心里全是害怕。害怕执着，害怕高标准，害怕一条路走到黑，更害怕，涵盖了这所有的许老板。我怯怯地问他想和我聊什么？可以电话里直接说。他说还是想请你来米高工作。我说你们两个月都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吗？他说不是，是因为比较认可你，总觉得你最合适。我说我只是个刚毕业的，而且还是来自内地，什么都不会。他说不，从你的作品能够看得出来你的灵气与潜力。我想到那个作品，面试时似乎挺打动他的。那是一个父与子的汽车广告，画面是叛逆的儿子和传统的父亲，在买汽车这件事情上却达成了共识。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诚恳的对许老板说谢谢，我说我不想换工作了，广告和品牌是两种不同的路，我想走的只是广告这一条。

若干年以后，我依然在这条路上走着。回顾过去，总结曾经认可我的人，他们几乎都有相似的特点，偏执，较真，不放弃。

我默默审视自己，这条10年的路，我也一样在坚持，不停顿，不离开，不勉强自己。相同的倔强，随意又简单，对认准的事物一腔热血。那些他们，认可我的每一个他们，其实与我都是同类。他们的认可，归根结底，其实是以另外的方式，认同自己。

就像安兰德笔下的霍华德.洛克与亨利.卡麦隆。茫茫人海的遇见，一副作品，一句谈吐，都暴露出验证彼此的信号。就像失散的两个人，以特别的形式重遇，再也不愿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