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

“你有病吧。”

钱多多恶狠狠地咬咬牙，说道。

镜子里的人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她，睫毛上还带着水气，雾蒙蒙的。

钱多多狠狠的抹了抹嘴，慢慢直起身子，却猛地一阵恶心，又连忙俯下身干呕起来。

钱多多遇到了瓶颈。她在减肥的路上卡壳了。然后如同很多过于偏激的减肥者，钱多多陷入了暴饮暴食和悔恨催吐的死循环。

在吐得直不起腰来之前的十分钟，钱多多刚刚干掉了两大块起司蛋糕，一瓶酸奶，还有两勺老干妈。她就像是一个饥不择食的拾荒者，无关美味，无关搭配。她必须吃，她控制不住内心想要吃的欲望与冲动——直到一阵猛吃之后，她会迅速的进入“贤者模式”，像是每次高潮过后必来的空虚，恶心与后悔急速的占据了她的内心。

钱多多吐完，手法粗暴的洗了把脸。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那张脸上写着无辜，也写着厌恶。

“你有病吧。”

钱多多嘴角一弯，笑了。

我是有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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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多多的病源自于一个叫石钦的人。

她还记得当年上学那会儿石钦穿着黄色T恤衫和红色篮球鞋，在阳光下笑的灿烂的样子。

钱多多一边回忆着，一边泡了一包减肥茶。

才子佳人的美谈，就发生在钱多多和石钦身上。然而再美好再纯真的爱情，也敌不过毕业这把大裁刀。咔嚓一下，剪断了多少人的青春梦。

一晃十年过去了，钱多多变成了一个大龄海龟女博士。多少个熬在实验室的日日夜夜，钱多多都只有炸鸡披萨聊以慰藉，漫漫不眠夜熬出了她的“钱”程，也把当年的一朵小花塞进了oversized的加大码。

做了十年的单身狗，在步入三十大关的档口，钱多多本以为自己心里那点爱情的小火苗早就被科学浇灭了，却不想，就在这个时候，看到了老班长苗疆发在群里的聚餐通知。

苗疆还特别敲开了钱多多的小窗，就发了一句话。晴天霹雳。

苗疆说，他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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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多多已经有近十年没听到石钦的任何消息了。

刚毕业的时候，还见石钦偶尔在朋友圈里转点文章，发发照片，突然从某天开始，那人什么音讯都没有了。

钱多多起初还以为这家伙小肚鸡肠的屏蔽了自己，旁敲侧击的问了一圈才知道，合着他跟所有人都失联了， 哪怕是当年同石钦好成cp 的苗疆，也失去了石钦的音讯。

这么多年过去了，钱多多也不是没想过主动向石钦发个信息问候一下，可每次想起分开的时候石钦的表情，她又会默默删去打好的字，把若有似无的思念压在心底。

当年关系铁的不行小圈子随着自己远居异国他乡终是慢慢断了联系，连同与石钦的过往，都消散在了“一辈子”的假想中。

反倒是苗疆，这个曾经只通过石钦有联络的人，在自己来美国以后还孜孜不倦的保持联系。钱多多起初还觉得有点别扭，毕竟这个人是自己前男友的基友，现在来往密切总觉得奇怪。然而慢慢的，钱多多也想开了，大概人长大了以后就会变得更实际，对那些主动对你好的人变得更加没有抗拒力。钱多多常常想，说到底，人的一生到底都在禹禹独行，在某一程，遇到乐意陪你走的人，多难得。

同石钦不一样，苗疆是个自带老干部气质的人。比起石钦常年的嬉皮笑脸，苗疆更踏实沉稳，甚至有点一丝不苟。当年上学的时候，石钦是那种非典型的问题学生，他非常聪明，却总爱搞事情，不在学习上花时间却成绩非常好。大概是牛人之间的惺惺相惜，同样成绩很好的苗疆不知怎么的就跟石钦搞到了一起， 总是帮着他收拾烂摊子。

钱多多有时候甚至会觉得，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自己反倒更像是电灯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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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钱多多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四月初的夜晚还有些清冷。钱多多板着指头算着，还有一个月。还有一个月就要见到那个人了。到时候见到石钦要说些什么呢。不知道他还是不是那么风趣，如果是他的话，应该有办法让这次见面不这么尴尬吧。又或者，石钦早就放下了，毕竟已经这么久了，他这么洒脱的人一定不会被过去困住。

钱多多又想起了两个人分开的那天。她想起了那天石钦的话。

十年了啊。钱多多念着，突然有种莫名的不真实感。

她想起十年前，大家都还是学生的时候，自己坐在石钦后座。上课的时候石钦总是听不到五分钟就趴到在桌子上呼呼大睡，偏偏他成绩好，老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钱多多会在老师转过身去的时候，用笔戳石钦的腰，然后石钦就会猛地一抽跳着坐起来，回过头瞪着她。钱多多冲他吐舌头，石钦会伸手弹她一个爆栗，或者摸摸她的脑袋，说哥别闹，然后转过去继续睡。

钱多多看着石钦弓起来的背影，他的头发常乱糟糟的，像是顶着一个鸟窝。他不胖，却很结实，露在外面的手臂总弯出很好看的肌肉线条。他的手掌很大很温暖，摸在钱多多头上时总带着灼热的温度。

钱多多蓦地感觉脸有点烧。眼睛也有点烧。

原来距离那时候已经十年了。

那时候的日常，嬉笑怒骂的日常，早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就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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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的开始，是钱多多先张得口。

第一次见到石钦，他正站在班门口的走廊上同别人讲话。钱多多从办公室抱着一摞书走过来，隔着人群远远就听到他爽朗的笑声。钱多多好奇，从书后面侧出头来瞧。那天石钦穿着一件艳黄色的T恤，脚上蹬着大红色的篮球鞋，一口小白牙在阳光下反着光。

钱多多只觉得自己被打到了，心底里某个地方猛地咯噔了一下。平心而论，石钦的长相绝算不上帅。后来她想过很多次，大概是那天的阳光太好，放大了少女心里的悸动起伏，让那一个时点变得如此特殊。

后来分座位，钱多多很巧的被分到了石钦的后座。日常拌嘴说笑讲题谈兴趣谈理想。石钦很喜欢自习课的时候转过身趴在钱多多桌子上，两个人窝在一起偷偷看球赛。那时候石钦喜欢骑士，钱多多喜欢湖人，两个人常看着看着就拌起嘴来。

钱多多有种感觉，石钦好像特别依赖自己。他总喜欢管自己叫哥，总是同自己有一些专属的默契。石钦赖床，两人就约好每天早上钱多多买早餐的时候就会顺道替石钦也买一份，中午石钦请钱多多吃午饭。男生们打球的时候，石钦总是会叫着钱多多一起去看。石钦在场上汗流浃背的跑着，钱多多在场边抱着石钦的外套目不转睛的看。阳光下的石钦轮廓分明，背着光投下很好看的剪影。每进一球，石钦都会张望着找钱多多，炫耀的冲她笑。

钱多多看看石钦，再看看旁边聚集的其他小姑娘。她想，我到底是你的什么？优乐美吗？钱多多知道，自己已经膨胀了，已经不满足只做石钦的“哥”了。

于是钱多多表白了。那天下了晚自习，石钦推着车子同钱多多一起往校外走，钱多多突然拉住了他。面对突如其来的表白，石钦似乎有点懵。他挠了挠头，想了想，又露出了一口小白牙。“我一直把你当哥，你居然想上我。”他停了停，伸出手放在钱多多头顶。“来吧我准备好了。”

其实到最后，钱多多还是没有“上”石钦。钱多多想，真是一语成谶。最开始的玩笑与戏谑，多年后想来居然那么荒谬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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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计时过半，钱多多的减肥大业却进行的并不顺利。

她站在跑步机上，一跑就是四五个小时，到最后一边跑一边飙泪。好在公寓的健身房人并不多，钱多多到也不怕别人侧目。

她有点后悔。为什么之前要那么作死胡吃海塞，为什么就没想过，自己还有再见到石钦的那天。

过去的十年间，钱多多并不是没有机会认识新的人。刚来美国的时候，身边有不少小伙子围着自己转。钱多多比较高，上学的时候多少显得有点壮硕，算是个非典型性美女，出了国倒是对了老外的胃口，常常被人搭讪表白。

可是钱多多却一直没有再迈出那一步。她说不上为什么，只觉得同石钦分开后，自己慢慢丧失了爱一个人的能力。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变成了一片空洞，此后遇见了那么多人，那颗心却再没有那样剧烈的跳起来过。

钱多多很奇怪，以前石钦还在身边的时候，自己的每一天都是鲜活的。她的心跳总是那么强烈，想到他的时候会心跳加速，见不到的时候会想念，甚至同他在一起的时候都会想念他。

钱多多想，自己该是有多么喜欢他呀。喜欢他笑起来时候漏出的小白牙，喜欢他为自己讲题时候的得意洋洋，喜欢他打球的时候额角滴下的汗水，喜欢他握着自己时温暖的手，喜欢晚自习课间走在操场上头顶的弯月，喜欢相拥的时候他身上的薄荷烟草味。

钱多多摇摇头，试图把对过去的怀念甩出去。

她想起自己刚刚来到美国的时候，最孤独最不适的时候，石钦并不在身边。有很长一段时间，钱多多整日以泪洗面，却不敢敲开石钦的小窗同他说上一言半语。

晚上入睡的时候，钱多多一遍遍梦到两个人分开的那天，一遍遍重复着那个清冷的梦魇。

一遍遍重复着石钦那时候说的话。

已经过去太久了。时至今日，钱多多再回忆起来，只觉得自己是站在第三人称视角看着别人的故事。甚至连石钦的面目都不再清晰。钱多多恍惚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记不清石钦到底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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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的时间转眼过去，看似遥远的同学会转眼就来了。

在飞机上，钱多多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她梦见了十年前的一天。梦到了那个清冷的午后。阳光静静的洒在身上，竟隐隐带着萧瑟凉薄的味道。

钱多多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临近年关，到处都是红色，街上的行人都步履匆匆，脸上带着疲惫或期待。石钦就站在她的对面，伸出手放在她的头顶，脸上挂着一贯洒脱的微笑，钱多多却看出，他眼睛里面没有笑意，他的掌心带着寒意。

她突然意识到了石钦要说什么。

石钦开口，笑着。

梦境突然断成了无数的片段。无数个石钦站在无数个碎裂的片段中，说出千万的理由。

“对不起，我是个特工，为了你的安全，我们不能在一起。”

“我是总裁的儿子，我的富豪家庭不同意我跟你交往。”

“我得了绝症，我不能拖累你。”

“其实我爱的是苗疆。”

“我已经发现你背着我在外面养汉子，我要跟你分手。”

“我是穿越来的，对不起，但我要回去了。”

“其实我并不存在，你有人格分裂，你看到的我只是你想象出来的。”

“你看这是我的充电线，我其实试验中的AI，对不起我骗了你……”

……

钱多多突然笑醒了。

十年了。钱多多用了十年的时间，将那个清冷的下午包装成了一出带着黑色幽默的默剧。

她真的希望，那时石钦真的扯出这么一通乱七八糟的理由同自己分手——哪怕是最八点档的劈腿情节，也远好过现实。若是那样，自己断不会十年了还不能放下。

然而生活永远无法随心所愿。钱多多想过那么多狗血的情节，被现实的铁锤悉数轰砸成渣滓。

那个下午，石钦脸上清冷的微笑，侧脸的剪影，变成了钱多多最后的记忆，在每个她最脆弱的时刻，不停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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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多！这里这里！”苗疆在大厅尽头朝钱多多招手，满面春光。

钱多多缕缕头发，朝着他的方向走过去。修身的红色连衣裙勾勒出曼妙的曲线，她本就高，穿上高跟鞋更是出众，引得大厅里的人纷纷侧目。

“你这准备的不错嘛。”苗疆调侃着，引着钱多多穿过走廊，来到一个包间门口。隔着门，钱多多听到了里面嘈嘈嚷嚷的声音。她看向苗疆，后者正鼓励的看着她。

“他们已经到了。你见到也一定会很吃惊的。”苗疆笑着说，伸手放在门把上。

钱多多却抢先按住了苗疆的手。

月光清凉。钱多多独自走在洒满银光的小路上。她的身上披着苗疆的外套，脱下了高跟鞋拎在手上，赤着脚蹦蹦跳跳的走着。

半个小时前，钱多多压住了苗疆的手，没有让他把门打开。她似乎听到了门后，石钦高谈阔论的声音，她能想象到石钦的样子，笑的洒脱，站在人群的中央，就像曾经那样。

所以。为什么非要见面呢。

为什么非要戳破那些幻想呢。

也许，真实的生活本就该平淡的开始，平淡的结束。记忆中所有美好画面经过了戏剧化的加工，被自己一遍遍反复咀嚼修改，早已不再是最初的模样。

那个记忆里的人，就让他一直留在回忆里吧。

钱多多抬头看着远处那轮弯月，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下午。那时，石钦带着熟悉又陌生的笑，隔着街道和人群，远远的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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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钦其实什么都没说。石钦什么都没来的及说。

十年前的那个下午，钱多多独自一人站在街口。

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信号灯绿了又红。石钦马路对面远远看着她，露出了笑容。然后突然就这么消失了。

钱多多的记忆在这一刻被撕裂。她记得自己看到了红蓝色的灯光，听到了嘈杂刺耳的声音。她记得大片大片红色的镜头，或喜庆或绝望，侵染了熟悉的黄色T恤。

那天以后，钱多多再没有见过石钦。

我有病。钱多多想。我的病源于一个叫石钦的人。

病入膏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