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大宗师》曰:“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有人说,这是说恋人;有人说,这句话也可以形容朋友。
我在读大学的时候,有过一个很要好的朋友,读书时代远没有工作以后那么多利益纠葛,朋友间交往起来也就显得格外磊落坦荡。时间久远,现在想来,如果要形容他,恩,是个好孩子,是个好学生,是个好人。
只是毕业之后,人各天涯,劳累奔波只为安身立命的人们慢慢地也就越来越少了联系。我发现似乎不只是我,所有的大学毕业生都会是这样的状况,毕竟,所处的环境不同了,所接触的人不同了,整日里忙于工作、升迁、人事、利益,已经不再是呆在校园里日日吟诗作对风花雪月的洒脱人儿了。
他是个例外。他仿佛在离开校园的那一刻,就断绝了和所有旧识的联系,偶尔有之的同学婚礼从不见他参加,说好五年一次的同学聚会也没他的身影,问起来,每一个人都用惊愕的眼神看着我,似乎我在扫听着一个从未存在的人。虽然我久知他学生时代便有些孤冷,不惯与人来往,可在席上宴前,觥筹交错之际,热气蒸腾之间,我眼神恍惚,总会有些心酸地想到,莫非除了我,这世间竟再无一人记得他。
一日脱了学生装,人便如这浮萍一般随风飘散,这天下似乎都要被推着推着走个遍了。我曾借出差的机会去过他的家乡,他学籍里留下的地址,一个江南小镇。然而我用了一日的时间,踏遍了那里每一条青石铺就的道路,最后顶着蒙蒙的细雨,从一个正端着饭碗喝汤的老太太那里听到了几年前他的父母举家外迁的消息。老太太被皱纹围绕的深邃眼神让我觉得,这是我所得到的唯一靠谱的答案了。
工作日久,人也慢慢变得拖沓懒散起来了,而且挣钱糊口,没房没车,结婚生子这样的人生大事又远没有达到提到议事日程上来的程度,各种心思梦想什么的也就一点一点地被柴米油盐挤兑的烟消云散了,每日里也不外乎考虑一下晚上吃什么之类无趣到极点的问题。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又得了他的消息。
那是在一个叫做“碧落黄泉”的文学网站。十几年读书下来没落下什么有益于人生有益于成长的东西,仅有那点骨子里深埋的诗风词韵还是偶尔会在夜里挑逗着我的神经。我无意间发现这个版面清新的网站,无意间随意地浏览了一些文章,无意间看到了那个大学时在他深藏在抽屉里的文稿上留下过无数次的笔名,继而就很兴奋地用站内信发过去这迟来的久违的问候,并一再追问他这些年的境况,当然也没忘索要他的联系方式。
很久以后当我再次回想起来那段时间,总会有种鬼使神差一样莫名而诡异的感觉,一个已经被生活消磨掉所有热情的中年男人,怎么就会在那时被一个早就淡出生活圈子的旧日朋友勾起了寻幽探秘的激情和亢奋。
在不知道我发到第几封信之后,他终于有了一封回信。一如很多年前的简单干净,清淡质朴。他回应了我的问候并表示了对一个老朋友应有的关怀,提及自己的倒不多,只淡淡地说现在在一个小城里过着自由撰稿人的生活。当然,他在这封短信的最后,留下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
我的疑惑似乎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升腾的,因为从始至终我只接到过他这一封信,而且从那以后无论我发出了多少信息都再也得不到回应。他的手机始终是占线忙音的状态,他的QQ头像永远灰暗,他的人人网,他的QQ空间,他的博客、微博、微信、LINE从来都没有回复过我的任何一条留言,除了“碧落黄泉”里他的那篇长篇小说还在持续更新,否则,我真的会以为是他再一次地人间蒸发了。
然而在持续了一个月的无用功之后,我心中的郁闷纠结到了顶点,已经无法容忍他对我的漠然视之,感觉到有种情绪被挑弄的愤怒。我意识到自己必须亲眼见见他才能打消自己心中愈发膨胀的疑惑,我翻出了他留给我的唯一的那封信,信的末尾留有他的地址。
不知道费了多少力气,我才从一份发行量极小的杂志上找到了他目前所在的那个叫做乌乡的小城,甚至意外地在那篇文章里看到了一张照片,据说曾是民国一位名媛淡出光怪陆离的交际圈后隐居的阁楼,长满了爬山虎和紫罗兰。
我心中有些隐隐的安慰,尽管他对我不理不睬,但至少没有用一个不存在的地址敷衍我。恰好单位轮休,我跟领导申请了一周的假期,开车赶赴那个离海很近的小城。不知道在那条沿海修筑的道路上开了多久,黑色潮水拍打着海岸溅起惨白的泡沫,我躁动的心里有些许不安,但也很快被压制下去,脚下踩紧油门,直到开进乌乡。
确实是个小城,城不大,人也不多。深秋的时节,路两旁的我叫不上名的植物零零落落显得很是有些惨淡。市政建设倒还是不错,路牌指示什么的都很齐全,也省的我停车向那些看着就面容呆滞的路人打听道路了。我很容易就找到了他给我的那个奇怪的地址,紫陌路13号。
跳下车后我很困惑地到处打量,确认自己没有找错地方,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我浑身哆嗦了一下,心脏仿佛被一把大手捏住了一样抽搐起来。我没看到长满了好几面墙的爬山虎,也没看到围着小楼开遍了的紫罗兰。只有几抹萧瑟的小黄花,开在那些墓碑间的秋风中,这居然是,一个陵园。
陵园入口处挂着一个金属制成的门牌——紫陌路13号。我用颤抖的手按压在突突乱跳的胸口,安慰自己,这一定是新近盖好的,之前一定是那位名媛的居所,他一定不是故意骗我的。然而,园中那些早已长得几个人都难以围抱的松柏刺得我双眼生疼。
我匆忙地跳上车,将油门一踩到底,疯了一般驱车回到那个我早就过腻早就过烦早就过得了无生趣现在却觉得无比安全无比温暖无比妥帖稳当的城市。
直到躺在床上的时候,我还是觉得自己惊魂未定,爬起来喝了口水后,我晃了晃有些晕眩的脑袋,打开了电脑,又登上了那个叫做“碧落黄泉”的网站。
看更新时间,他似乎是在我逃离乌乡的那个时间上传了自己长篇小说的最后一章,章节名叫做——《相忘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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