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太宰治的《斜阳》是一部成长小说。我表示认同,又有点不想认同。其实“成长”这个字眼,对很多人来说,总是沉重多于轻松的。于太宰治而言,这部“成长小说”更像是“罪己书”,大部分是对自身的审视,同时也是对这个世界的反思,尽管小说主角“我”是个女性;太宰治来到这个世界,他别无选择,“实属无奈”,随后以不喜欢这个世界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然后在别人看不惯的眼光中选择离开这个世界,要说他的“成长”,无疑是迅猛、短暂和痛苦的。有人会活成别人(包括父母)的骄傲,有人则活着活着就成为别人的耻辱。多数“我”或许都是这样吧?
人生充满着喜、怒、哀、乐的各种感情,但那些感情仅占人生的百分之一,其余的百分之九十九不都是在等待中度日的吗?我望眼欲穿、心如刀割般的等待从走廊传来幸福的跫然足音,结果却希望落空。啊,人生未免过于悲惨,大家都认为何苦还要来到人世走一遭呢?日复一日从早到晚都在痴痴等待,未免太过悲惨了,但愿我能愉悦的面对生命、人群、人世,庆幸能够来此尘世。
结合太宰治的其他作品,特别是后期的《人间失格》来看,他好似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了自我成长,然后便看清了自己所在的、而又特别不喜欢的这个世界,到底还是无能为力,所以只好“将就”着活到了即将不惑,而在不惑之前早知“天命”,所以在那个人人都想刚开始人生的年龄,他选择了自杀。
太宰治的自杀,并不能确切地说明什么,也不会因此而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可爱;即使世界突然变成他喜欢的样子,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这世上有太多“我”一样的人,各有各的生活,各有各的人生;生而为人,我不抱歉,无疑也是一种“成长心得”吧?反过来细看,太宰治无论如何其实都是一个热爱生活的“悲者”;“庆幸能够来此尘世”,“我”一开始并不厌恶这个世界。世界本来是美的,丑的只是人心和人性——不得不承认,有时候确是这样。
我装出一副早熟的样子,人们就谣传我早熟。我假装懒汉的模样,人们就谣传我是懒汉。我装做不会写小说,人们就谣传我不会写小说。我假装爱撒谎,人们就谣传我是说谎的人。我假装有钱的样子,人们就谣传我是富翁。我假装冷漠,人们就谣传我是个冷漠的家伙。可是当我真的痛苦呻吟时,人们却指责我无病呻吟。
“战争。日本的战争就是自暴自弃。”无条件投降后的日本,一切都处在混乱之中;太宰治的心情亦然,《斜阳》就是战后的作品。战争是笨蛋发动起来的最丧心病狂的蠢事,他们以为通过战争会重获新生,没想到连自己也带进了沟里。战后的混乱和迷茫,举国可见。日本人若能早早反思他们发动战争的无耻行径,现在或许是个更有魅力的民族。
人不能太敏感,也不能一眼就把这个世界给“看穿”;“看穿”世界之后的伤感,似乎由不得任何力量挽回,只有想到自杀才能得以解脱。当你看穿战争也是一场笨蛋的自杀后,就会认定这个世界处处充满着谎言;其实陛下也是个谎言家。
人在成长中,有时候欺骗别人,但多数时候在欺骗自己。比如,有人总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将来的事,谁知道呢!大概因为自己不骗自己活着,世界便会更加无趣吧?自己骗自己倒也罢了,其实人与人之间存在或善或恶的相互欺骗,细想起来,就像一种可笑的“丛林法则”;尔虞我诈,自古有之。人与人之间,假如没有欺骗,这个世界也会欺骗世人。“讨厌别人,也被别人讨厌着。”“我”因此也能想到,“欺骗别人,也被别人欺骗着。”我们这些自以为是的人,到底都是同一张嘴脸,谁也不比谁高出一截。
相互欺骗,却又令人惊奇地不受到任何伤害,甚至于就好像没有察觉到彼此在欺骗似的,这种不加掩饰从而显得清冽、霍达的互不信任的例子,在人类生活中比比皆是。
“我”本贵族,但活得并不开心,特别是进入三十岁后,离了婚,生活没了着落,跟母亲相依为命,靠典当或变卖家里的东西生活,有时也靠别人接济,日子过得捉襟见肘,还要面对一个涉毒成瘾、死性难改、以死相逼的弟弟。“我”因此总觉得亏欠别人太多,也亏欠这个世界太多。“我”的生活乱成一团,好像没有头绪梳理;“我”的生活和人生就像斜阳,“斜阳无限好,只是太迷茫”。“我”曾亲眼目睹过父亲的死亡,他在临死前说他梦到了一条蛇,样貌十分吓人;他在咽气的前一秒,脸唰一下变了色,对死亡显然不够坦然。“我”也眼瞅着母亲离开这个世界,自己却无能为力。母亲咽气后,不想父亲那般带有惊惧的脸色,而是跟睡着了一模一样,跟她活着的时候一样和蔼安详。但是,母亲同样也是梦到一条蛇了的。“我”因此从父母的离世想到命运的无常;“我”很可能遭到了蛇的报复。“我”在懵懂无知的年龄,烧过蛇蛋,因此种下“祸根”。这条“蛇”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它很可能就是我们从生到死的过程中所遭遇的一切有关喜怒哀乐的内容。
"听说谁喜欢夏季的花就会在夏天里死,这话是真的吗?"今天母亲在看着我干活的时候,忽然说了这么一句。我一声不响地给茄子浇水。啊,这么说,现在已经是初夏了。"我喜欢合欢木的花,可这庭园里一棵也没有,"母亲继续平静地说。"不是有很多夹竹桃吗?"我故意用粗暴的语气说。"夹竹桃我可不喜欢。夏天的花我大都喜欢,可是夹竹桃有一种轻佻的感觉。""我喜欢蔷薇。不过它四季都开花,所以喜欢蔷薇的人就会春天里死,夏天里死,秋天里死,冬天里死,得反反复复死四次。"两个人都笑起来。
母亲是个很有诗意的女性,她有极美的一面,也有极弱的一面。“我”记得跟母亲的对话,总是那么欢乐,让人丝毫感受不出濒临死亡之人的悲伤。一个喜欢夏花的女人,以为自己会死在夏天,可是喜欢四季的花儿,就要反反复复死四次了。“我”没想到啊,还可以这么理解死亡;要能“反反复复死”也该是一种不错的尝试,至少会让人明白,死亡到底是怎么回事,而这也不过是一厢情愿,上帝可不这么安排。活着已然非常艰难,而死亡却是“咯噔”一下就离开人世,想想很不上算,连它到底是什么意思都来不及体验。在这之外,人生应该还有很多需要但未必一定要拥有的东西,既可以说是“追求”,也可以说是“模仿”,人人都那么活,自己也只能那么做,比如爱情,有人说它是美好的,所以“我”曾以为爱情就是人们心中的彩虹呢。
六年前的某天,我的心中映出了一道淡淡的彩虹,那不是恋也不是爱,然而经历岁月,那道彩虹的色彩却越发鲜艳,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它。阵雨后放晴的天空中,出现的彩虹很快便会消失,而人心中的彩虹却永不会消失。请您务必要问问那个人。他到底是如何看待我的呢?难道说他就把我当作雨后在空中浮现的彩虹吗?如果是这样,我到底有没有从他心中消失呢?万一这样,那我也只能把我自己心中的彩虹抹去。然而,要是我的生命不更早地消逝,心中的这道彩虹是不会消失的。盼望您的回信。
先是母亲因患肺结核而亡,后又是弟弟自杀,“我”因此几乎感觉不到活着的乐趣和意义了;然后,我“一厢情愿”地怀上了情人的孩子,还一心想把孩子生下来养大。“我”对情人上原是那么痴情,但还是意识到所谓爱情的怪异——他喜欢强吻“我”,然后用雄性的本能占有“我”,而“我”只能或情愿或不情愿地流泪;是“我”把爱情想得太美,又亲自毁了它。“我”以为世间总有不一样的爱情,或者对待爱情有着不同态度的情人。事实上,爱情一点都不高尚,也难以称得上伟大,它最终都输给了下半身,所以它的美好也只是一厢情愿。然而理解了这个“道理”,爱情于“我”,有还是没有,其实都一样。生活就是生活,有时可以不需要爱情,但不能没有饭吃。
“我”想到爱情,或许是出于生活的压力,抑或是对天地间好似永恒的寂寞无法排遣之故;“我”渴望有个会照顾人的情人,也非常希望能跟他生个属于“我们”的孩子。“我”为自己的一厢情愿付出了代价,也实现了自己的想法——情人让我难过、失去了对爱情美好的幻想;最终还是有了“我们的孩子”。看透一切只是花花世界外表下的虚伪以后,“我”心中的“彩虹”渐渐消失了;此前,“我”以为它不会消失。
所谓的幸福感,难道不是像沉默在悲哀的河流底下微微闪耀着的沙金一样的东西吗?
很多人花去大半生的经历,企图找到“幸福”;哪怕幸福只是一种感觉也总是不错。而“我”终于明白,幸福其实是“经历过无限悲哀之后,看到一丝朦胧的光明”;幸福更像是一种心情。“我”理解那种心情,“我”和母亲毕竟都有过那种心情,虽然非常短暂,但的的确确有过。可是这种心情之外,“我”还受其他问题的困扰和影响,有时是爱情,有时是生活,有时是生死。“我”见过父亲的死亡,后来又看到了母亲的死亡,最后还看到了弟弟的自杀。“我”弟弟自杀前写下一封长信,读完他的遗信,“我”内心填满了说不出的东西。
我完全搞不懂自己为什么必须活下去。 只有想活下去的人,活下去才对。 人有生存的权力,同样也应该拥有死的权力。 我这种想法并无什么新意,只是人们不敢直截了当地把如此平常且起码的事情说出来而已。
谁不想好好活着?可是你知道么,有时候活着比死去要艰难得多;好死不如赖活着,但当人对这世界没多少留恋的时候,活着就是一种“欺世盗名”的罪过,所以只能想到“以死谢罪”。果能一死百了么?死了的人倒是死了,活着的“我”就不是很能接受现实了。“我”得为一切“罪过”承担忏悔似的责任;“我”承担,因为“我”自己也需要忏悔。“我”会想到原谅这个世界和所有看待“我”如异物的世人。这其实不需要多么深奥的理由:
人都是一样的。 这是一句多么卑屈的话呀!这是一句既瞧不起别人,也瞧不起自己、毫无自尊心而使人放弃一切努力的话…...为什么要说是一样的呢?为什么不说是优越的呢?就是奴隶根性的报复。 这句话是在既猥琐又可怕,它使人相互感到恐惧,一切思想到遭到亵渎,所有努力都受到嘲笑,幸福被否定,美貌被践踏,名誉被玷辱,所谓“世纪之不安”,我认为都是有这一句奇怪的话引起的。
“我”最终明白,“大家都离我而去了。”我们最终都会明白又一个“道理”:在这难熬的人间,人人都是过客。弟弟直治在遗信中对“我”说:
姐姐!我先走了。 我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必须活着。 想活的人,活着好了。 一如人有活的权利,人也应有死的权利。 我的这种想法,谈不上有什么新意。人们只不过害怕把这种理所当然的再简单不过的事直截了当地说出来罢了。 想活下去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应该坚定活下去。那是很了不起的,人的桂冠一一不妨这样称之一一也必定存在于此。但是,我以为死也并非罪过。 我,我这裸小草难以在世间的空气和阳光中活下去,缺少让我活下去的某个位置。缺乏。别看我这样,活到现在也已竭尽全力。
弟弟说,他不过是棵小草,难道“我”就是一棵大树么?父亲是树,母亲是花,弟弟是草,“我”是什么?“我”或许是别人心中的“彩虹”,也更有可能“我”不过是一条“蛇”吧。假如父亲是树,他应该喜欢春天的树吧?春天的树才开始萌生绿意,永远都是一副“复活者”的架势,肯定非常厌恶死亡。母亲是花,她无疑是夏天的花,因为她喜欢夏天的花,就像盼着死在夏天。夏天的花的确争艳,但立马就会迎来扫光落叶的秋风,花朵的艳丽应该也经受不住秋风的吹荡吧。弟弟说他是一棵草,虽然吸收阳光雨露,呼吸空气,但也沾惹世间的渣滓尘埃;草的命运其实并不悲哀,去年死,今年生,今年死,明年生,“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弟弟的死应该是小草的“再生”,或许就在庭院里,或许就在某棵树下,也或许就在某朵花旁,当“我”看到一株草的时候,那就是弟弟正在“复活”。“我”是一条破坏景致的蛇,爬过树,绕过花,趟过草,给人留下的只是几声惊惧的尖叫;生而为“蛇”,“我”很抱歉。
“无赖”太宰治,其人“无赖”,其文“伤怀”,有人说他是“毁掉美学的一代宗师”,难道这世间的美果真是被像他一样的大师毁掉的么?世间从来不缺乏丑态,只是“我”在临死前还能对这个世界说一声,“生而为人,我很抱歉”,已算一个“最美丽的牺牲者”了吧!
人在精神和感官的双重世界里活着, 人人都是美丽的破坏者,也都是丑陋的制造者。美和丑,有时其实也只是一念之间的画面。
“我”相信美好的光阴总会来到,但旋即又会逝去;人类到底能否超越一切,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万物之灵”,还要看世人对待美和丑的态度,是否真会上升到另一层境界,从而升华人性中最美的部分。
“我”之所以破坏了美,是因为想揭开丑的本来面目。“我”揭露丑陋,其实是扒开自己的心扉,这很需要坦诚面对这个世界的勇气。撕掉丑陋的面纱,美丽还会远离“我”么?
生而为人,“我”不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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