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的小提琴

作者: 独立阅读 | 来源:发表于2015-01-16 12:17 被阅读632次

    特约撰稿人  马慧元 (加拿大•温哥华,huiyuanma@gmail.com)

    《上帝的小提琴》是一部讲小提琴大师海菲茨的纪录片。我看完之后,第一印象最深的是这么一个细节:学生回忆起他教课,如果谁没拉好会被罚款,一般是五毛,收集起来给比较穷的学生买谱子。还有人被罚款是因为没去听米尔斯坦的音乐会。如今那个收集"罚款"的存钱盒还在,是一只土里土气的大嘴巴小丑,一按后面就吧嗒一声吞掉角子。这个细节竟然深深触动了我,也许没有特别的原因,只是因为那个人的气场吧。一个陶瓷小丑玩具和那个神秘的人,竟然有这样的联系。喜欢音乐的人也许自然有这样的"天线",乐于接收大音乐家的一物一景。片中的人物也是如此,海菲茨说笑话,海菲茨打乒乓,海菲茨在电话中说了好几声Hello——包括小提琴家帕尔曼都这样津津有味地回忆一丝一丝的细节。


    关于海菲茨的天才的种种神话,我不用重复了,因为也不知从何说起--关于他的音乐,可说的太多。当年他才十多岁,演奏生涯就如同直升飞机。不过年轻时候,在众多"脑残粉"的赞扬中,渐渐有人开始批评他“缺乏深度”,他当时受伤得想自杀。一切都过去了,他渐渐成为真正的大师。

    海菲茨的确太让同行羡慕。他生前占尽荣华,死后也矗立在古典音乐的众神殿里,不过这背后的代价一言难尽。他不大会爱,也不太被人爱,--虽然崇拜和尊重他的人数以万计。从这个片子里,我读出的信息就是"孤独"。不管做什么事,达到这个高度之后,能交流的人寥寥无几,真是高处不胜寒。他也许天然有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性格,也许是在特殊的地位上,被环境驱动成了这样一个人。

    他有过两次婚姻——都终结于离婚,三个孩子,但他竟然一点点爱都舍不得给予亲人,不,他完全没有爱的能力。他说自己充满负罪感——要是没有结婚、没有孩子就好了,而什么都有了,才发现自己根本当不了父亲,也不能忍受婚姻。他承诺妻儿的事情,一件也办不到。因为演出太忙吗?也许是,可他倒肯花时间在上流社会交游。

    话说《上帝的小提琴》这个片子,让我难忘的另一位是个亚裔女士,阿格斯(AykeAgus),看上去和海菲茨关系很近,提起他时有着发自内心的依恋和爱怜,我有点好奇,她怎么对海菲茨的鸡毛蒜皮这样了解?正巧,我在图书馆看到一本书,《我了解的海菲茨》(Heifetz--AsIKnewHim),作者正是这位女士。原来,阿格斯本人也是了不起的音乐家,难得的是钢琴小提琴都很出色,她跟海菲茨学小提琴的时候,偶尔被他发现了钢琴才能,于是他要她放弃小提琴生涯,给他做钢琴伴奏。这件事定下来,阿格斯跟海菲茨相处十五年,其间她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她是他的私人秘书、伴奏、厨师、司机、知音,也是打杂的,常常跟保姆差不多。很多人读到这里大概想,这差不多是情人了,一男一女频繁单独相处在一幢房子里,难道就没擦出火花?不过我宁信其无。海菲茨和女人长相厮守,几乎是难以想象的事情。情人之间是要求平等的,海菲茨没法照料别人,爱人如己,倒只有这种老板-雇员的关系,才能维持下去。为什么挑中了阿格斯?据她自己说,她是印尼-中国背景,有着亚洲女性的坚韧、柔顺、善解人意,尤其能体贴老人(他们相识时,他七十岁,她二十岁),在音乐上也让海菲茨十分尊重,再加上两人的共同之处——都是曾经的神童,都早早开始养全家,都受父母严责而叛逆。海菲茨去世后,阿格斯完全无所适从,不知怎么支配分分秒秒——整个世界都变了颜色。

    后人回看这段关系,难免视为天意。

    而另一位大音乐家,霍洛维茨,和海菲茨也有很多相似之处,两人都固执、脆弱、任性、不会爱,能把身边的人气死。不过,许多天才怪人可能生来是天才,但并非天生是怪人,他们的自恋、自我保护、害怕接近别人的毛病,其实是在环境中形成的。既是众望所归也是众矢之的,明星本来就会比常人遭受更多的误会、嫉妒和伤害,而古典音乐明星还有一些特点,比如格外孤寂,他们需要自幼严格的练习,再有就是对艺术的极度苛求。而这类精益求精的经典艺术,和日常生活有着清晰的距离。没有童年、自幼就被拔出普通土壤的人,日后的生活是难以预料的,谁也难说环境和他们的剧烈冲突会把他们的人生推到哪里。最终,有人正常,有人敏感,有人狭隘,有人慈悲。

    海菲茨虚荣吗?爱名声吗?他活跃在舞台上的时候,从来不给自己做广告,躲避采访,不评论自己和同行,不许崇拜者靠近,然而可以想象的是,他对名声非常在意,知道公众之可操纵,知道他们容易忘记明星——哪怕他这样家喻户晓的大名人。海菲茨退休后,真的淡出人们的视野了,乐迷不会忘记他,但年轻人们,如果不是音乐爱好者的话,确实不了解他了——曾经躲避粉丝的海菲茨,现在可不会因求仁得仁而高兴。细心的阿格斯发现,和海菲茨出游的时候,在身边安排至少一位听说过海菲茨的伙伴,才能让他保持愉快的心情。那么海菲茨是个卑琐的人吗?当然不是。他常常对自己的管家很吝啬,向人借了钱也不主动还(他的原则是,被借钱的人应该主动去要),但他在战争、灾难中慷慨地捐款——可以算是最早捐款的名艺术家之一,他还到危险的前线为士兵拉琴。他将余生的二十五年献给了教学,希望把自己的老师奥尔的传统接续下去。

    判断他人是难事,判断艺术家的为人尤其是刺多扎手的话题。我不敢妄评前人,但还是想起傅雷的话,“先做人,其次做艺术家,再次做音乐家,最后做钢琴家。”我对此颇有疑惑。人要活着,音乐家和人是同时做的,也是互动的,怎么可能做完一个再做一个?贝多芬、莫扎特和舒伯特,也未必曾经刻意“做人”。而艺术家们中,人格不平和、心理褊狭、病态的多不胜数,因为艺术这件事,本来就和人生和世界的非常态相关,至少,“非常态”那部分,在表达中会获得额外的鼓励而生长。我怀疑人如果心胸开阔淡然得一马平川的话,还要不要当艺术家。艺术本来就是“执”与“偏”的产物,是想不开的人、有问题的人所为。当然,艺术是多样的,艺术家也是多样的。艺术家中也有人格伟大、充满爱心的人——就像和艺术无关的群体一样。恐怕谁也无法证明,艺术家中的爱心人士,比例一定更高。对天真的人来说,艺术代表着高尚,又和种种美德完美融合,是理所应当的结果,也适合写进教育方针和人生理想,这说起来非常合逻辑。然而世界总是充满讽刺。

    要说什么是什么的条件,我倒觉得,是做艺术家这件事,能够把人带动成为一个比较纯粹的人,因为其路之艰险和孤独。但任何艰难的事情,无论是体育、科学、慈善还是照料卧床病人,都可能使人纯粹,所以跟艺术这件事,还是没什么直接关系。

    这样说来,艺术不一定让人幸福、快乐、高尚,倒可能把人逼得失去人性,那么艺术有什么用?我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然而不管读完海菲茨什么样的故事,他的演奏一如既往地整饬、热烈。那团生命之火的全部意义,也许只有存在。世界残酷、生命弱小——观看他人的艺术何尝不是对自我的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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