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凡世(六)
在我悠悠转醒的清晨,身上仍盖着师父的外袍。说来奇怪,看到这处小房间里没有师父在,有那么些许失落。我伸了个懒腰下床,也有心洗漱打扮了一下,擦脂粉时仿佛记起师父说今日要带我逛逛?我摇摇脑袋,许是听差了。
出了房间急着去找子阑,昨日有师父在还没商量完胭脂的事呢。我一脚踹开子阑的房门大步走进去,看见子阑在床上蒙头大睡。我坏笑着来到床前,一把扯开被子,只见昔日活蹦乱跳的子阑师兄竟然流着鼻涕,真是难得。
“师兄这是想心上人想哭了一夜?”我拍着他的肩膀。
“你别碰我,我觉得自从被你拐到凡间,我就没一天好日子。昨晚你倒是安心睡觉了,还有师父哄着,你知道我有多惨,蹲在房顶,吹着嗖嗖的小冷风,师父还交代不能动用仙法护身,硬抗啊。都是徒弟,差别真大。”子阑双手交叉捂着前胸,一副小委屈样,这场面活像个良家小姐被恶霸调戏后的样子。我噗嗤笑出声来,勾住子阑的下巴,挑着眉毛说:“小娘子,给爷笑一个?”子阑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哼了一声,将头偏到一边。我又勾回他的下巴,笑嘻嘻的说:“要不爷给你笑一个?”
子阑又将头生气的偏另一边,忽然从床上跳起来,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子阑推了我一下小声说:“傻缺倒霉蛋,我就说嘛,最近你就是个衰神。”
“啊?衰神?还有这种阶品?难道我掉阶品掉错了?”
“十七,紫苏和桂枝已经开铺了,你这个东家是不是该去看看?”
我也觉得最近很邪性,师父看我看得的确紧,以至于连累了师兄。
我搓搓鼻子,赶紧向前铺跑去,丢下子阑一个人坐在床上凌乱。
今日这街道上莺莺燕燕好不热闹,比平时多了许多女子。我眼珠子一转,对紫苏说:“去把润颜茶摆出去,今日女子多,争取赚把大的。”紫苏高兴得连蹦带跳的忙活去了。
子阑随师父打着喷嚏走进来,师父一如既往的往茶座上随意坐着,手上翻起一卷书。
我看着子阑那倒霉样偷笑了一会,忽然晴天霹雳的想起一件不得了的大事,赶紧把子阑拉到后院。子阑打着喷嚏嫌弃的推着我说:“男女授受不亲,当着师傅面你给我注意点,别毁我清白名声。”
我一脚踩在他脚上还碾了碾说:“一会当着凡人面,你得叫师父表哥。”
子阑差点哭出来说:“师弟啊,我呸!师妹啊,我哪时候把你得罪惨了?你要是看我们天族人不顺眼,你就来打一架解解气,师兄让你使劲打。管师父叫表哥?你够损的呀。”我看着眼前这位比我更傻缺的师兄实在没办法了,便将这“表哥”由来表述了一遍。末了,郑重的拉起他的手拍拍说:“记住啊,随我一起叫表哥,虽然很难接受,可一旦你叫出口,接下来也就习惯了。师父他老人家定力好,叫我表妹叫得很是投入。”
子阑边走边小声嘀咕:“可别招来天雷,我这会还不想飞升。”
“紫苏,你去捡点紫苏叶熬点水,给我十六哥喝,他昨晚会心上人,受了风寒。”说完瞟了眼师父,这位尊神全神贯注的看书,面上没有任何表情。我这会是真相信师父他可能不待见子阑了。
紫苏抿着小嘴笑着说:“好,我马上去。对了东家,这是我连夜为你赶制的香囊。”说着,这小丫头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粉色锦缎香囊,上面绣着白色白兰花。我正奇怪呢,这凡间也有白兰花啊。我接过来翻看着不住称赞:“小紫苏啊,你这手艺哪学的?绣得这么好看,这颜色配得也好看。”紫苏低下头瞄了两眼表哥说:“我娘教的,小时候我就喜欢画个花儿画个草儿的。这几日我未来嫂嫂的新衣裳都是我给画的花样子。东家要是喜欢,哪天东家你成亲,紫苏也算是娘家人,我来给你绣嫁衣吧。”
她欢快的抬起圆润的小脸,笑得明快,我竟有一瞬间的感动,这凡人中也有这么朴实的,我不过是顺手搭救了,她竟将我看做了娘家人。以前总是在一些话本子里看到凡人怎么算计,怎么俗套,这些红尘浊世中也会有纯净的心地。
我摸摸她的头笑着说:“我是个倒霉的,怕是这辈子也穿不上嫁衣了。”
说到这,我看到师父放下书,看着我,眼底深沉得如清潭。
紫苏听不出我的怅然之语,仍自顾自的说:“东家你是外地人兴许不知,今日是洛邑城的女儿节。”
“女儿节?关我什么事,我没儿没女的。”我坐下来漫不经心的喝了口茶,却看到表哥他低头憋着些笑。
紫苏蹭到我身边说:“你别打岔,女儿节,就是女子节。今日城中女子可游玩至亥时。未出嫁的女子都提前做好香囊,往里面装一缕自己的头发,到了晚上到城外洛河边请一盏花灯,将香囊放入灯芯的香油内,再将花灯放入河中,香囊在花灯中燃尽,月老便会知道,若是心诚,月老会赐段好姻缘。”
我敲着桌子说:“这么好看的香囊烧了多可惜。”紫苏有些着急的说:“东家,你认真点,重点是告诉月老,你可惜什么香囊啊。”我有些同情这些凡间小姑娘,若这样有用,仙界可要扩充月老名额了。
正说着,子阑走进来,他缩着脑袋,擦着鼻涕,故作掩饰,向紫苏说:“快,快去倒茶,别聊了。”
我憋笑憋到肚子疼,冲紫苏使了个眼色,紫苏傻乎乎没明白,连忙答应着“对对对,东家说了让我给你煮紫苏水,我这就去。”
子阑着急的指着紫苏,嘴上结巴着说:“我让你给那个什么倒茶!快,快去。”紫苏皱眉问:“哪个?”子阑斜斜眼睛,不敢看师父,又歪歪嘴说:“那位,那位。”紫苏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子阑面前瞪大眼睛说:“不得了了东家,十六哥这风寒害得不轻啊,都口眼歪斜了!”
我实在憋不下去,拍着桌子笑出声来,只听到师父不紧不慢的说:“十六弟,你好好说话。”
我师父就是我师父,临危不惧,临乱不惊。
子阑扶额叹了口气,一副大限已到万事皆去的神情说:“紫苏,快给表哥倒茶。”说完赶紧跑走了。
我戏谑的冲表哥说:“你看你给十六弟吓的,一副要遭雷劈的样子。”
“有账留着以后算,现在你们怎么着都行。”
我干咳两声借着去围观十六哥遭雷劈的借口先躲开了。
因着是女儿节,我这个通情达理的东家早早将铺子打烊了。手里拿着那个香囊,在屋子里转悠,嘴上还念叨着:“凡人玩的把戏,我跟着凑什么热闹。一个被连退两次婚的女老上神,别说月老了,月神都没办法。”我刚要将那香囊扔开,就听见师父站在门外说:“十七,陪我出去走走。”
听到师父这么说,我真是激动得不行,本来还愁着晚饭怎么办,没想到师父这么贴心啊。我赶紧隔着门说:“师父容我换身衣裳。”
“好,我等你。”
心里美滋滋的打开衣柜,拿出我置办了许久的衣服。
“师父,我们走吧。”我推开门走出来。
“唔,十七,女儿节你穿成男装?”师父显然有些不满。
我低头拽了拽衣襟,说:“不好看吗?”
师父有些无奈走过来说:“你就不怕别人说你是断袖?”
我恍然大悟,师父太会说话,明明就是“你断袖,你别连累我”的意思,经他这么一说倒像是很为我着想的意味。我讪讪的哦了一声,回房间换了身耦合色的衣裙,觉着和师父身上的紫衣还挺配的。
这回师父满意了,嘴角挂着些笑背手往外走着。
平时都遵着城里的法度,入夜从不出来瞎晃,今夜出来走走,看着热闹的街道,比白日里多了几分曼妙意味。只因今日街上有许多明丽女子,还有许多俊郎少年郎,看他们偶尔擦肩而过,女子低头害羞,男子神情荡漾,空气里都带着暧昧味道。
初初和师父走在街上我光顾着留恋张望那些卖小玩意的摊子,可走了一会我就感到有点不大对劲了,那些迎面走过的一些女子含嗔带笑,不住的将爱慕眼神投给师父。我竟忘了,我是和这么个小白脸出来的。我偷偷看看师父,他目不斜视,神情专注前方。
在街灯烛火之下,师父轮廓分明的脸的确很让人移不开眼,我越看越高兴,冷不防一个白影闪过来,我反应半了半拍,师父伸手将我揽入怀中,一只胳膊挡在我身前,瞪着那个白影,是一位少年郎。只见那少年连声道抱歉。
我乐起来,师父低头看着我说:“你若想看,就大大方方看,照你这样走路,不知便宜了多少公子。”
我移开脸望向一边说:“我,我看那些女子呢,多好看啊。”
师父放开我,顺手拉住我的手柔声说:“还是拉着你走比较放心。”
师父手掌的温热让我一路一阵又一阵的悸动,从未有过这种心境,像是喝桃花醉喝得刚刚好,迷离之中见着什么都觉得无比好看。
这一路算是走稳当了,那些小姐公子们眼神里露着些许失望。师父拉着我招摇过市,来到了一处酒楼。
“师父你久不来凡间,怎知道这里有这样一处酒楼?”
“我刚来的时候已将这街道上的戏院和酒楼熟悉过了。”
“戏院?师父还知道戏院啊。说起来我好久没去鼎桂轩旁的戏院了,有出戏还没听完。”
“说来听听,什么戏?”师父为我夹着菜,像是很有兴趣。
我来了精神认真说到:“是一个扮男装的女子从军归来,与自己的教习将军萌生了情意的戏,我刚好看到二人互诉相思。”
“依你所见,他二人以后能怎样?”师父抬眼看着我,有些急切想知道的模样。
我咬了咬筷子说:“这种事,主要还是看那位将军能否迈出那一步,按照我看的那些话本子的路数,将军该带着那女子私奔了。”
“嗯,像你的路数,的确俗套。”
我一听师父这么说立马不干了,放下筷子说:“师父,你别老这种路数损我。”我今夜也不知哪来的胆子,敢和师父抬杠了。
师父许是久不见女人矫情,偶尔一见肯定觉得有些趣味,他一笑置之,为我满上一杯酒,推到我面前说:“好,我便陪你说说。按照凡间的路数,若那女子是你,你要如何?”
我满意且欣慰的笑了:“这才对嘛,此时师父你就应该这么问。若我是那女子,既然动了情,还铁了心,哪能别人说忌讳什么就是什么,那不是委屈了心上人。就该和心上人在立刻在一处,先把孩子生了再说,不圆满了罔为爱过一回。”
师父目光沉静的看着我:“不圆满,罔为爱过一回。这就是你所想?”
许是今夜师父太顺着我,我便也胆子越来越大,话既然说到这了,不深入探讨一番委实也对不起我这一颗八卦的心。
我刚要问点什么,师父冲我微笑道:“快吃吧,吃完去洛河。”我活生生将呼之欲出的话咽了下去,低头吃起来。师父吃得不多,大半时间在给我倒酒。我头一回喝这凡间的花雕酒,入口柔顺,还有些绵甜。
我以为陪师父逛了街,吃了饭,再去河边凑个热闹就算可以了,谁知师父并未尽兴,沿着洛河走了一段,来到一个堤岸,一条游船已在等着,这船还挺大,船蓬四角各挂了一串白兰花。登上船,便闻到花香。
我与师父立在船舷旁,摆渡人收了锚吱吱呀呀的摇起船撸。
师父拉着我坐在船头甲板上,对我说:“我不知道你以前与师兄们来凡间都是怎么玩的。”
我不大好意思的笑笑说:“肯定没师父这么风雅。我们也就是摆摊算命,吃酒逛青楼。”我说得很是自然,伴着慢慢溢上来的酒劲,我托着腮冲师父傻乐。
师父抽了抽嘴角:“你那时扮司音很是投入啊。”
我又得意的说:“不瞒师父,那时除了没与师兄们共浴,其他纨绔风流之事做了个遍,乐不思蜀,乐不思蜀啊!”
我与师父都笑了,七万年前那段悠悠岁月如被描绘出来的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
我望着岸上星星点点的烛火,看到它们跳跃着,五光十色。我拎出那个香囊晃悠着把玩,说:“折颜带我上昆仑虚时,师父是不是看出来我女儿身了?没少腹诽那老凤凰吧,送来一个麻烦。”
师父抬手接过那香囊在手里摩挲着说:“你起初并不待见我,这让我着实难为了一阵。”
我嘻嘻笑着说:“那你还不把我退回去,要是早让折颜把我领回去也不会有后面那些麻烦事了。”
师父将香囊收了,转头对我道:“你那时也并不想走。”
我往师父身旁挪了挪,略微靠着师父说:“我从来都舍不得离开昆仑虚。”说这话时我还是清醒的,这是句实话,掏心窝子的实话。
游船驶到了一处花灯聚集处,能听到岸上熙熙攘攘的声音。我抬头张望着,完全没注意到旁边师父的神情。船驶过了那一处喧闹之地,又安静下来,河面上一片月色茫茫。
我轻笑出声,刚要对师父说些什么,却见师父握住我的肩膀将我拉近说:“你还舍不得谁?”我被他这么一问,前尘往事涌出,原来我心底埋着一颗种子,它艰难的发芽,靠得都是一种叫等待的岁月浇灌,它那么卑微且小心的长着,它仰望着一颗永远和它保持距离的苍天大树,它渴望被守护,却无论如何都逾越不了横在它们之间的那道鸿沟。
我抹了把脸上多出的水泽,长出一口气对师父说:“十七向你坦白一件事,子阑和胭脂两心相悦。离境血祭前告诉我,他堂哥计蒙要回来重振翼族,到处寻找胭脂,若胭脂落在计蒙手里便肯定是死路一条。子阑此番随我在凡间,其实是来找胭脂的。”
我一口气说完,看看师父,他脸上没什么愤怒表情,只是专注的看着我。我横下心进一步说:“师父,连你自己都说情不知因何而起,子阑与胭脂便是,但子阑守着天族禁忌,也顾及擎苍与我们昆仑虚的恩怨,并未想怎样,他只是担心胭脂的安危。我并不知晓师父的那个情是怎样的,但师父能如此说,定是尝过情滋味的。子阑对胭脂的情你能否不追究?”
师父他一只手托着我的脸说:“我何止尝过,子阑他与胭脂如何都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我替子阑感激师父道:“我从不觉得师父你会如那东华帝君一般。子阑这下也能安心了。”
师父皱起眉,将脸靠近我,呼吸沉重,我屏住气息,心有些酸楚起来,似乎心疼起师父,他曾经的那段情定是段伤情,师父他坚韧的将那段情放在心底,多少万年独自在昆仑虚,守护着四海八荒。我忘乎所以的双手托起师父的脸,流着泪说:“师父,你别再如此伤情了好吗?”
借着河水映出的白月光,我模糊看到师父眼里有晶莹闪烁,我将自己向他靠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气息。我有了一种冲动,连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冲动,我用尽最后一丝清醒圈住了自己,没让那颗种子继续向那棵大树靠近。
正当我挣扎着别过脸,给自己一些喘息,师父他紧紧拥住我,一只手扶着的我的后颈,缓缓低下头,寻上我的唇,我慌乱且害怕,直到那凉凉的唇覆在我唇上,我才晓得了,那颗种子一直在原地,那棵大树的枝蔓早已将它围护。
我仿佛失了五识,即便天亮后他是战神,我仍是青丘帝姬,他是师父,我是徒弟。但在这处凡间都不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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