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里的现实生活总是令人一眼望穿、百无聊赖的,或许故乡沙洲以其空旷幽静、异彩纷呈可以挽留我的激情。每次回乡,总是怀揣着梦想,疯狂拍摄某种主题的艺术冲动。比如三月是一望无垠的灿烂油菜花,四月是春风骀荡的青翠麦田,五月是布谷鸟俯瞰的割麦子,十月是白茫茫一片的棉花。如何看待物质的多样化与精神的趋同化?老家沙洲以前轮流种植小麦和棉花,不种水稻和玉米,现在水稻、玉米都种上了。这不是政府推广的旱稻,而是水田里的水稻。老家人现在是想种什么就种什么,谁也管不住。但是在精神追求上,功利主义、市侩主义依然是千古不变的一套。我想念故乡的夏天,独自站在满目青翠的江滩边。任何一个旁人的存在,都多于众多黄牛和白鹭之中的任何一个。自然太美了,人类太贱了。此次七月回乡,不是探视广阔无边的棉苗,而是记录水灾之年的防汛活动。由是,抵达故乡当晚的半夜,我独自去河堤边,拍摄村人分段防守的夜景,看他们用手电光查看管涌,坐在哨所灯下聊天。我不敢跟他们聊天,担心会贻误他们的工作,因为我是话痨,能够聊上几小时。翌日再次前往,才发现河堤有诸多限制,被重重阻隔,以致我无法近距离登上沙洲,顿感索然。更为关键的是,我一回家就开始冷热失调,感冒,咳嗽,左手臂莫名被溅起的滚油而烫伤几处。我至少有十几年没有被烫伤了。而且,我开始浑身长痱子,一块一块地增加,以致浑身都有。这是我一辈子从未有过的情形,样子有些吓人。可能是为了感冒、咳嗽,我没有打开空调,于是乎顾此失彼,将自己捂出了皮肤病,像是一只被烤熟的大鹅。身在故乡,我却无法安顿自己,心浮气躁,缺乏主题。
这个暑假,似乎没有创作计划,没有研究计划,只有蜗居老家楼房,懈怠散漫,得过且过,凉薄时节,四处游荡。明代林大钦《永夏》云:“荆扉俗远怜幽僻,永夏无心祇昼眠。桃李不言通鸟道,莺花寥落自风烟。侧身天地更怀古,回首云泉甘寂然。尘世漫留风格在,逍遥拟赋卜居篇。”唯一的冲动,是参观石门镇里每月十六日的赶集,于是心心念念赶到那里,终究没有发现新鲜有趣的东西。这里的集市占据了镇里的一条街道,几乎没有高科技产品,倒是有许多传统手工艺制品,比如竹制的、木制的、铁制的、棉制的。它们取材于自然,没有现代的科技与狠活,用起来绿色环保。据说现代的涂层锅、涂层电饭煲,都不安全了。社会信用在网络世界、虚拟世界里,早已是老实人的代名词。我没有想象中的疯狂拍照,只象征性地拍了两处,一个是竹器摊,一个是铁器摊。我买了一个木墩砧板,一个元宝竹篮,差点买了一把靠背椅,因为电动车放不下这些东西,只好留待下次再来光顾。一个人住在老家的楼房里,像是中年幽闭症患者,像是住在活死人墓里,每天将自己关在家里,看电视,听节目,改文章。
村人们很喜欢坐在我家门前聊天,明知我在家里,故意凑热闹,久久不去。我已经很难对人类产生兴趣,尤其是形同易碎易燃易爆物品的年轻女人,整天耷拉着脸,不跟任何人说话,非必要不说一句话。多次跟我说话的,是江湾村堤边小店的老年夫妻,交易之间,被迫交谈。一个人独处,至少可以保证自己干净。一旦跟别人接触,尤其是不知根知底的人,真的太危险了,毕竟现在具有太多的不确定性。两架飞机同时从江南机场起飞,在蓝色的天空上划出两道爱的轨迹,可是它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直到相互看不见对方。假如穿越到一百年前,我要娶“林妹妹”林徽因为妻,一起游山玩水,归隐山林,度过余生。此种千年传统的归隐之心,正如辛弃疾两首《行香子》所云:“归去来兮,行乐休迟。命由天、富贵何时。百年光景,七十者稀。奈一番愁,一番病,一番衰。 名利奔驰,宠辱惊疑。旧家时、都有些儿。而今老矣,识破关机。算不如闲,不如醉,不如痴”;“白露园蔬,碧水溪鱼。笑先生、网钓还锄。小窗高卧,风展残书。看北山移,盘谷序,辋川图。 白饭青刍,赤脚长须。客来时、酒尽重沽。听风听雨,吾爱吾庐。笑本无心,刚自瘦,此君疏。”我们还会一起创作属于春天和秋天的抒情诗歌,一起考察大江南北的古建筑,撰写《中国古代建筑史》,以及《大观园建筑考论》,然后像女娲造人一般,用泥巴捏出很多的小孩子,让他们长大后遍布各大研究领域,当上两院院士和学部委员,打造成我们的“王牌军”。
傍晚见凉,我骑车在故乡沙洲环堤独自狂奔,自由自在,恍若谪仙。江堤沿线的防护林被淹没,树林与堤草之间的浅水区,聚集许多小鱼小虾,因此沿路聚集许多夜鹭、麦鸡、花喜鹊、八哥,各自守着自己的地盘,被我沿路惊起,飞、飞、飞!还有白鹭、苍鹭、牛背鹭、噪鹃、灰喜鹊、环颈雉、蓝翠鸟,在我的沿路狂喊中,不紧不慢地飞走。隐秘的防护林里,许多黑水鸡、斑嘴鸭、潜鸭等水禽在河面悠闲游弋,觅食,扑翅,而密林之上,栖息着许多林禽,争相鸣叫,吵闹不休,简直是鸟的天堂。洲头村的防护林边,一只可能被太阳晒晕且落单的野鸭,不肯远去,跟我周旋。还有熟悉的机帆船、铁划子,挽住寂寞的长江与河滩,让我仿佛看见昔日的我和莠,在这里不约而同地相遇,相视一笑,坐在堤草上或者滩草上,聊着有趣地话题,准备一起坐船去乌林上学。夕阳红遍了西天,像是二十年前的一个梦。灿烂的落日像火球,在江水西边低空流动,夹在江边两棵大树的中间,像是一颗巨大的燃烧着的心。
老家沙洲的这个地方,很适合拍电影,拍婚纱,或者饮酒,舞剑。在汪岭村部边的大路,一只棕黄而肥大的野兔,飞快穿过大路,像太阳下的水滴消失不见,像达芙妮被阿波罗追逐。几丛大蓟站在大路边,浑身披挂,守护着故乡田野,到了八月中旬,其紫花成熟为毛茸茸的白球,准备借助风力传播自己的种子。我不禁想起塔尔科夫斯基的科幻电影《飞向太空》。心理学家凯尔文走进一片蛮荒草原,站在变成朵朵白绒球的大蓟丛中,注视着他身边熟悉的地球自然,似乎一切都是固定的。随即他离开地球,前往未知的索拉里斯星,站在上面观察一片未知之海,发现这个外星球是一个不固定的实体,很难把捉。它背后所有蕴含着的逻辑,似乎都跟人类已知的逻辑相反。人类的繁衍、奋进、抗争和奉献,在那片海洋看来似乎是一场游戏和本能,缘起缘灭,微不足道。人类无法运用语言跟它进行沟通,因为它是人类的“对立面”。更准确地说,拉里斯星犹如现代人类的一面镜子,照射出人类认知能力的自大与浅薄,折射出人类灵魂深处的欲望与恐惧,喻示着人类逻各斯主义在宇宙深处的彻底失败。
夏日的午后,阴沉燥热,我驱车去江湾村堤边的小店买烟,突然下起了凶猛的阵雨,只得坐在店前的椅子上,认真看雨,孤独听雨。我不禁想起了蒋捷的《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雷阵雨后,我赶到高高的江堤之上,像孩子一样兴奋,大叫,因为极端气候风云变幻,对岸的鸭蛋洲上空呈现大气磅礴、奇谲瑰丽的云彩景现。那黑白分明、明暗对比、素彩两分的巨大云团,足有鸭蛋洲那么大,浮现在对岸鸭蛋洲的上空,像是某种神谕,更像某种秘境,某种寓言。《庄子·逍遥游》云:“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我要历劫升仙,要羽化登仙!对于沙洲美丽绝伦的乡土风景,我能拍上三天,然而对于世俗的故乡人,除非是劳动场景,我一般不去拍摄与记录,因为我抓不住人类的本质。物欲横流、管理严苛、斗争激烈、举报纷纭的时代,人类的神性荡然无存,就连婴儿的微笑也让人观之不适,因为它像是充满对于世俗的迎合,对于人类的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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