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接诊的病人是那个女学生,你有什么问题?”昨天处理女学生的时候,心里对两家家长的评论就相当负面,这个男生家长以这模样出场,又撞在我这老年妇女情绪失控时期,我这表面客套的话,其实在明确提醒他:轮不到他到医院来问东问西。
“我的问题是,这件事情不可以是我儿子一个人的责任,你更不可以说那个孩子就一定是我儿子的!”男人有点激动起来,“我儿子还不满18岁,还是个学生,他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你们这样做,让他以后怎么见人?”
国人看热闹的癖好一直存在,本来散落在候诊厅的人都簇到办公区来。一直安坐于我对面的老科长,很大将之风的四下环顾一番,抬腕看看手表,就面无表情的盯着我看着。我必须进入她给我设定的角色去,
“先生,一直到现在,我们都不知道你儿子做过什么事,昨天的现场,我们也只是诊疗常规内的询问,其他话我们不多说,先征求一下你的意见:这里是公众场所,你确定是在这里跟我们理论吗?”
“这是什么意思啊,没做亏心事干嘛不能在这里理论……”
男人碰到我和老科长双份的平静,再看看那一圈踊跃的看客,终于知道不呱呱了,
“这是诊疗区,医生要工作,你的问题需要到我的办公室处理。”
无论那个小艺术家是否有丧德败行之事存在,过早公之于众始终无益。红黑脸搭配起作用了,男人气焰低了一些,却不放过我,“我需要和医生对话,我有权知道医院里发生了什么。”
“你放心,她交代一下病人,很快就上去。”老科长站起身,边说边拂开拥簇在门口的看客,头也不回的走了,男人亦步亦趋的跟了出去。
我在餐厅扒拉了两口饭,没好意思开溜,返身来行政楼找老科长。逋出电梯口,就听到杂成一团的男女争吵声,老科长却拿着指甲刀,站在小会议室门口磨指甲,看见我出电梯,招手示意。
“又一拨啊,今天什么日子?”
“扩大的一拨,女方家长也到了,可有得吵了。”
隔着磨砂玻璃门,里面影影绰绰像一群人,
“别看了,男方三个男人,女方二女一男,且有得闹的。”
双方的监护人和亲属都赶到了,除了医疗,也就没我的事儿了,跟老科长客套一句,我便回病区安排女生的出院手续。
大中午的,病区走廊稍见安静,穿着病号服的小姑娘坐在长椅上,握着手机,神情黯然。她给人的第一感觉很有学生范:高高瘦瘦,白白净净,齐刘海,长发及肩,只是她真实的病情,又不得不让我这个老医生心生唏嘘。这个年岁,不能安心读书,轻狂铸错,后患可是无穷哦。
她怯怯的跟我打招呼,我不得不停下脚步,
“医生,你今天有看见我那个男同学吗?”
我今天确实没有看见那个瘦弱的小男生,“没有看见他。”
“你可以帮我问问他爸爸,他在哪里吗?”
“那个爸爸应该和你爸妈在一起,你自己问他会更合适些。”
“他爸爸给他请了假,他不在学校,电话关机,我找不到他。”
“他不告诉你们,应该也不会告诉我们的,这个问题,医生帮不到你。”
她低垂了头,宽大的病号服裹出她孤单柔弱的剪影,嵌在明亮的窗格里,寥落顿生。可她只是个病人,今天下午离开医院,和我就没有关联了,走下楼梯,我拂去心头因她而生的杂乱,准备下午的工作。
可是她的事情并没有因为她出院而结束。她妈妈带着她刚离开我们办公室,男方那家长就一头撞了进来,把出院小结摔在我桌上,
“医生,你们太过分了哦,这写的太不像话了呢,我要求你们修改这出院小结!”
出院小结上各级医生签名都有,之前我也看过,更奇怪的是出院小结怎么被他拿到了?
“我结的帐,我找那女的要来的!”
只要不是我们医护人员交给他的,就不是我们的过错了,
“什么问题,如何修改?”
“你看看,这病历上就这么几句话,没有一句话说到我儿子,怎么能行?”
“先生,这是病历,女孩子的病,扯上你儿子干嘛?”我的暴脾气上来,以问制问句式就脱口而出。
“怎么扯不上关系?女方一口咬定,是我儿子让那女生怀孕的,也是我儿子让那女的受伤流血,所以不仅要我承担所有的医疗费用,还有心理伤害的赔偿, 一个巴掌拍得响吗?我儿子从小到大都是乖宝宝,为什么不说是那女的勾引了我的儿子?我赚的也是血汗钱啊!”
“这些跟出院小结有什么关系?”
“是不是那女的给你们塞红包了,所以你们只写女的病情,只字不提我儿子,最少是我儿子主动送女孩来医院的吧!”
老科长磨指甲的时候跟我唠过,女孩的妈妈刚刚四十岁,这位家长比那女家长还小一年,跟他们的儿女一样,是我们定义的青少年群体,或多或少有巨婴症存在;且,于医生专业团队来说,他们又是化外人,属于庄子口里的“不可语于冰”的夏虫,实在激不起我舌战的欲望。这么些年的磕碰波折后,我也早磨没了狭路相逢的锐气,但,文化人的尖酸气有增无减,只是改变了表达方式而已。男家长站在我面前,我抬头抬眼,面无表情,目不转睛的盯了他半分钟,又低头做我自己的事情,静等这个化外之人的奇葩说。
“我告诉你,我家三兄弟就只有这一个儿子,他是我们一家人心尖上的肉,而且,他是未成年人,是被全社会保护的对象,你们医生一样有保护他的责任和义务,而不是伤害他!”
“你儿子跟你说我们伤害他了吗?”这种不切及重点的喋喋不休很让人厌烦,我必须以他能接受的方法终结这折磨。
“他自然不敢说了,但是,从医院回去,他就一直哭,不跟我说话……”
“你家儿子没有直接指控,那就是你这个父亲认为我们医生伤害了你儿子?”
“对的啊,你们不保护他就是伤害啊!”
“先生,你请看清楚,这是医院,我是医生,你跟我前世无冤,近日无仇,不可以给我安这样的罪名,否则,就是你在伤害我,对吧?”我不换气的说一大段没有波澜的话,而且挂一脸的一本正经,有点“生人勿近,生人勿扰”的警示作用,而且他必须肯定回答我的问题,“这份出院小结上的患者是女性,名字是##,不是你儿子,你儿子没有在我的门诊看过病,不是我的病人,对吧?”
“你再仔细看看,这份出院小结上,没有任何跟你儿子有关联的记录吧,医生的病历只如实记录诊疗内容,你想象中的那些,不属于我们工作权限,我们不会越权做事的,你理解吧?”
“可是,我儿子还是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事情啊,主动送她来医院,催我来医院交医疗费用,可都是他主动的啊,你要把这些都写上吧!”
“病历就是病历,有必要的时候就是庄严的法庭证据,但不是警察问案的笔录,不是庭审现场的记录。我跟你强调一下,病历只记录患者本人的病况,不会对任何事和任何人做任何色彩的褒贬,任何人也都不可以打病历的主意!”
“可是这件事双方都有责任吧,凭什么医药费要我一个人出?”
“这个问题你得跟女方家长讨论,或者到公检法部门申张你的权利,医生确实帮不到你。”
“那我再去找那个科长,她看起来比可你有同情心多了。”
抽屉里的手机屏上一时间出现了n个敲打和崩溃的表情图,(老科长一直通过手机监督着我办公室的动向),我压着就要蹦出嗓子眼的鹅叫声,继续面无表情的告知,“老科长下午在参加社区组织的普法宣传活动,不在医院里。”
“明天在吧,我明天来找她,你告诉她一声。”
“当官的会议多,医务科长的时间是局领导安排的,你去卫生局找她还容易点。”
我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男人半信半疑,无可奈何的走了。我估摸着他已经走远,轻轻关了门,对着手机放肆大笑,
“科长,您老也有不想见的人啊……”
“见什么见啊,拿我当居委会大妈呢!”
“哈,那您老今天是拿我当居委会大妈了啰……”
“别,你还真不是居委会大妈的料,人家三言两语,利落打发的事,你缠绵悱恻搞那么复杂,怎么,还等着请功呢,我可不在医院啊,刚刚你给我安排的……”
没等我回话,电话就挂断了。
长吐一口大气,我闭上眼靠回椅背,养回儿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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