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工会主席通知我交两张照片:一张小时候的,一张近期的。“小时候”有多小?主席没有说。这虽给了我较大的选择空间,但在找到的照片中,能够跟“小”搭上边的终究太少太少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张初中时的黑白照,便翻拍了发给主席算是完成了任务。
工会找我要照片,是因为我从教到如今已经三十年了,学校要借玉兰奖颁奖典礼的机会给我们几个从教刚满三十年的“老教师”举行个仪式。没有人提醒还好,这一提醒,让我确乎觉得自己老了。尽管我腿脚的柔韧性、肌肉弹性和耐力都还不错,心里也从来没把自己当老人,但这回的仪式却郑重地告诉我:你已经不可逆转地进入了老年人的行列,不管你有多么地不甘心!转念一想,老人原本也没有什么不好,自己乐天知命,在家庭和单位里一般地会享有一定的话语权,行走在社会上想必也会得到一些年轻时得不到的尊重;如果身体硬朗又有一定的经济保障的话,还可以满世界逍遥。——我想,这也许是所有老年人最向往的生命状态吧。
如果用上述的这把尺子量量自身,可算大差不差了。这些年,我目睹了很多患病的亲戚、朋友、同事、同学,年龄多数跟我相仿甚至比我还小些,有的被病魔夺去了生命,有的正在病痛中熬日月,而我,却能够拥有相当的健康,这是上帝怎样地眷顾我呀,我难道不该满怀感恩并且幸福满满地过好每一天吗?在家庭中,我的孩子虽然尚未成年,但拥有光明的前景应该是一定的;我的妻子比我年轻许多而为人又很贤惠,我们是如此地相互理解彼此依赖!在单位里,我感觉绝大多数年轻人还是挺给我面子的。我相信我从来没有对年轻人倚老卖老过,年轻人也从没有对我倚小卖小过,我们就是这么相互体谅相互支撑着共事。行走在社会上,孩子看到会亲切地叫爷爷;有时免不了跟年轻姑娘搭话,人家似乎并不对我怀有多少的警惕。如果有时间,我是乐意满世界走走的,我甚至想去探险,想见识一下未知的宇宙——我对世界始终抱有一颗好奇心。我热爱运动,但决不扰民;我喜欢聚会,但讨厌吵嚷。所以,如果我承认我是一个老人了,那么我自认为自己最起码是个并不讨人嫌的老人。
从教三十年值得每个教师纪念,而我在同意这个观点之上,还可能比不少人多一点庆幸。因为我一直以来,都是很热爱这份职业的;尽管我对好多教育问题表达过失望,但实在是爱之深所致。人生苦短,能够拥有三个三十年已经非常不易。我们正处五十出头的年纪,前二十余年用来四处求学,后三十年用来教书育人,不敢说已经桃李满天下,至少可以自认为是能够耐得寂寞吃得苦的人了,因为就在这三十年里,这个世界向我们展开了怎样光怪陆离、充满诱惑的画卷啊。我之所以对我的职业不离不弃,主要是因为我喜欢与青春作伴,我喜欢善待别人尤其善待孩子,而教师,正是可以保证我坚持初心的比较理想的职业。我敢说,我教过的一届届学生中,可能有不太认可我的,但绝不会有讨厌乃至怨恨我的;而在很多学生的心目中,我也许是对他们最有所助益的一个。扪心自问,三十年来,辗转过两三个学校,我从一个翩翩少年郎变成今天别人眼中的老者,我不曾亏欠过一所学校、一个同事和一个学生。想到这里,我觉得是有资格自鸣得意一番的。
然而,我到底还是涌起了一丝伤感来了。在我的同学和同事中,不乏改行发财的、升迁做官的,但大多数人三十年来似乎在原地踏步,而我正是“原地踏步”者之一,于是我们之间便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定的等级。如果仅仅是同学而不兼为同事,他们发财或做官,一般是不太爱在我面前显摆的,或者说不敢显摆,因为他们会顾及我的面子,也害怕遭到我的刻薄。所以,我们一直维持着很融洽的关系,常常聚到一起喝个小酒。这也是我人生中的一大乐事。但是,三十年来,我似乎终于没有学会怎么跟升迁了的同事结交。他们有的比我大些,有的比我小些,在升迁之前总是对我很客气的,但在升迁之后呢,却似乎总是有意无意地表达出“我是你领导,你是我下属”的意思来。这倒没有让我感到过分的不舒服,因为我自小就是个有组织观念的人,并且早早就懂得人与人之间有上下尊卑之别,因此“尊重领导”基本算是我做人的一个信条。然而,在我希图向领导表达我对某个问题不同看法的时候,我认为这是一种学术行为,他给我的感觉却是我在动摇他的权威地位了;我认为我之所以提出质疑,是出于公心和尊重事实,是追求学术平等,而他则认为我是出于恶意和没上没下,是故意和他本人过不去。总之,我发现,在这些官员面前,我如果坚持说出与他们不一致的看法,就会因为得罪他们而不受待见,长此以往,有些精明的同事在我和他们之间就得选边站,结果,当然是站在这边的人少,站在那边的人多。我的伤感就在于,我没有勇气跟这些人“纠缠如怨鬼”,只能慨叹为什么吃亏的总是我而不是别人。如今,三十年了,却丝毫绕不过“该不该始终与领导保持一致”的内心盘问。在我看来,如果为了与领导保持一致而出卖良心,于我是丧失尊严的事情;而在多数人看来,因为不受领导待见而经常吃亏的人,谈不上有什么尊严。也就是说,一个教了三十年书的老家伙,已经纠结于活得“有没有尊严”这个问题三十年,在余下来的职业生涯中,还将继续纠结于这个问题,这是多么让人感到悲哀的事情啊!
我相信与我有同感的大有人在。——不是有很多教师对职称评定、岗位晋级制度有看法么?不是有很多教师为保证学生睡眠时间大声疾呼么?不是有很多教师批判现在的中小学教育严重阻碍学生创新能力的发展么?——我相信,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不受领导待见的人。然而,我愿意引他们为我的同志。
在我们这一群老教师登台接受鲜花和掌声之前,我们需从头至尾观赏十几个奖项的获得者登台领奖的盛况,聆听关于他们的事迹和精神的一段段美妙演讲。获奖者要么教育教学成绩出色,要么在保障教育教学质量方面表现突出,要么为社会公益事业和宣传学校形象做出过重要贡献,真是群星闪耀,万花争艳!而主持人和演讲者也是口吐莲花,情词感人,高端大气上档次!穿插在颁奖过程中的表演唱、诗朗诵等等节目更是锦上添花!玉兰奖颁奖典礼总是在“丹桂飘香”的九月的最后一天举行,是学校的一件大事,好多日子前就要确定奖项、获奖者、主持人、演讲者,就要撰写串词、演讲稿、颁奖词,就要彩排节目,因为这天是我们学校一年中最庄严的时刻,不仅要请来领导嘉宾莅临指导、知名校友观赏,而且要请来各路媒体跟踪报道。感谢那些获奖、表演和演讲的同事,让我们学校在大小媒体平台上大放异彩。这真是一个大数据时代!玉兰奖已经举办了十届,我也有幸领受过几次,但今年没有;我还连续七届为它撰写过主持词、演讲稿和颁奖词,但今年没有。从领导角度说,让我获奖和让我写稿子算是认可我了,但我并不感到太多的荣耀。我曾经对个别领导说“你认不认可我我都是我”,从他们的反应看,并没有听懂我的话。于是当我淡出这项活动,聆听别人撰写的串词、演讲稿和颁奖词的时候,我感到了我的落伍。我确乎感到自己老了。
更糟糕的是,这三十年,我几乎找不到能够证明我很牛逼的东西——照片少之又少,证书虽然有一些,但能够摆得上台面的着实不多,比如:特级教师啦、学科带头人啦、省市区先进教育工作者啦、省市公开课比赛获奖者啦等等等等。不要提发表的杂文、小说、诗歌、教育教学论文,也不要提为学校干过诸如宣传、科研之类的小事,荣誉和学术著作等身、正在为学校干大事的同事多的是咧。所以,这三十年于我而言似乎是虚掷了,这怎能不让我伤感呢?
如果不延迟的话,离退休还有八年。想到这未来的八年作为我职业生涯的末期,需要继续接受领导的“认可”,很有可能比较难熬,我不仅有了伤感,而且有了恐惧了。“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原指过去汲汲于功名利禄实在愚蠢,未来可以通过归隐山林进行纠错。可是我欲隐,将何处隐呢?
又有云“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我无野可隐,也不身在朝廷和闹市,那就隐在我的职业、我的学生中吧——
默默蹲下身子
让学生踩在我的肩膀上吧
如果这样他们能够
看到更加广阔世界的话
网友评论
☞建议:写文章是三五行分段,这样在手机上看着舒服。一段太长,看着有点儿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