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父亲的个子矮了好多,头发渐白,面部松弛,眼角多出几条沟壑。不过他走路依旧沉稳快速,做起事来还是透着倔强。这是个小老头,又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今年是我这么大和爸交流最多的一年,也是肢体接触最多的一年。有些相濡以沫的味道,有一些感情因为隔阂而不敢说出口,只是能够感觉到爸知道我这份心,于是我常和朋友说,这个就是爷们之间的感情,不必说出来,都懂。
爸做了一个小手术,以至于身上又多了一道刀口。在我小的时候看着爸身上刀口缝合后的疤痕,狰狞的像一条蜈蚣,我便不敢和他亲近。他又常常棍棒教育我,到了后来就干脆不和他说话了。到了妈去世以后,我们爷俩沟通的纽带也就断了,这些年,各自安好,互不打扰,若非有事,都不会联系。
爸做手术住院我就在他身边照看,他刀口疼的厉害,在病床上都不敢大声喘息,入夜睡觉也不敢翻身侧躺。平时想要下病床就招呼我,我便过去弯下腰,他就用两只手环住我的脖子,我便一只手扶住他的胳膊,一手探到他后背把他托起。缓慢的起身,又缓慢的把脚放下床,我便给他穿鞋披衣,然后又寸步不离的扶着他。感觉爸的身体没有什么重量,有时离得近了还能感觉到爸身上的苍老气息。有时真的很害怕,害怕爸老的太快,又害怕哪天爸突然离去,就剩下我自己。
那天以前,我一直认为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畏惧,没有什么可以失去。就算是他,也在我考虑之中,如果真的自己一个人,好像可以无忧无虑,不用对的起别人,只对的起自己就好。我要无愧于心的活着,但是我错了。忘了是什么时候爸在我心里位置的加重,在每一个劳累后的夜里,爸总会发消息和我说话,最后聊天止于我的话少。每一次都能感受到他有好多想要对我说的话,最后总被我噎回去,或是冷落一旁。我真的不会说话,他也不会说话,我想,他也在看着屏幕有些落寞。他只会说那么几句,我也只会回那么几句。如果不说话或许还是很轻松的,就算再家里也一样。
有一张照片,里边爸和妈背对着海和高楼大厦站在中间。感觉妈还是那么漂亮,才发现爸从前那么年轻,一身黑色宽松西装,头发短而干练。笑的有一种活力。
爸的左手食指只有末段的指节,前端是皮肉愈合留下的圆润截面。在我后来从亲戚口中得知那段残缺两节的手指是爸自己用刀剁下来的,在以前的时候,爸什么也没有,和妈在一起的时候,妈的家里人一致反对,后来爸切掉了手指就再也没有人阻拦。印象中我们搬家了三次,第一次住在上海,忘了那时自己有多小,除了一间不大的,墙壁铺着报纸的小屋,还有房东邻居家的大公鸡便什么也不记得了。那时父亲和母亲总是吵架,感觉到他们两人身上的气势,我吓得一动不敢动,哭也不能表明我多害怕。再后来的一个阴郁天气里,穿过两排高大杨树间的小路,来到了妈的老家。记忆中的第二个家在一个小山村的最边上,一个普通的房子,这原本是属于一个老人的,于是我们和这个老人成为了一个屋子里的邻居。在我小的时候,这个山村是水墨画一样的,在记忆的黑与白中仿佛要沁出某种色彩,让这个山村的每一个角落变得生动,从进入山村的那两排白杨到秋季田间枯黄的作物。从郁郁葱葱的葡萄藤蔓到黑土地间起飞的风筝,大雪也掩盖不住的松树山林,以及四季昼夜里的袅袅炊烟。
我们从村这头搬到另一头才有了严格意义的家。每一个夏天会打开窗在窗扇之间架上庇荫的帘子,在炎热的午后美美的睡一觉,从甘甜的井水中取出镇凉的西瓜或是在晒热的大水缸里洗澡,看着阳光透过水面气泡留在盆底的光斑或者听着声音在水缸中留下的回声。
在往下的记忆,父母又一次争吵,直到妈检查出癌症。第一次看到爸哭了,虽然掩饰的很好,既然他不想让我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我就装作不知道。到现在我也不敢问他一个问题,就是后悔那天的吵架吗?我们所有人都在犯一个严重的错误,我们认为在严重的争吵后也会和好,而在心里会把它归咎于生活,并且努力适应它。直到最后两人谁都没有了机会,往日的所有责骂都会变成一种罪施于自己的身上,到死也不会原谅自己。
妈是爸的罪,我也是。
蓦然回首,爸已经没有了年轻时的神采,时光从他的身上剥夺了很多。虽然在我心里一直有些恨他,但现在细细想来在我想跳槽亲戚纷纷阻拦时,只有我爸什么也没说,只是说只要我努力就好。于是我常常让他失望,以至于到后来去做西点时,爸也只说只要认真学就好,那个时候我常常感到惭愧。妈走了以后我漂泊了许多年依然什么也没有,在回家时他已经盖了新房,等着我娶媳妇。如今在那个家里我是一点贡献都没有,却是睡得最舒坦的那个。如果放在古代,我便是一个不孝顺的人,甚至在现代我也算不上所谓孝,就像某种定律一样,当你觉得自己轻松时,一定是别人在替你分担。而我的背后默默分担的那人就是我爸。
他该是个巨人,从他的身上让我看到了许多人的无奈与希望,从年少轻狂到落寞老人身上所承载不去的重量。如今再谈对他的恨,只能是所处的位置不同,无法评说。那对于我来说更多的变成了自责,爸是我的罪,我们却相互依靠,在看不到以后的旅途中负重前行。
如今只想再次看到爸的时候,希望他不在变老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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