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已逝,凤楼犹存。昔日金陵宫墙之内,朱漆剥落,荒草蔓生。寥落的宫院深处,似有幽咽之音,如丝如缕,飘忽而至:“春去也,春去也——”
汴京,正是暮春。阵阵凄风冷雨,打落乱红满地。寂无人声的小楼之上,风动帘栊。一人初醒,束好床沿纱帷之后,缓缓起身。昨夜残烛早已燃尽,行行粉红的烛泪却凝结在铜台上不肯散去。案几上留着未成的词稿,不知何时浸染了雨水,纸上一角晕开一片浅墨色。半壶冷酒、几只瓷杯归置一旁。
他是李后主。金陵陷落,肉袒归降,以往的一切似都如烟如梦,又如隔世。不自觉地行至西楼廊上,独倚栏边。对着这烟雨迷茫,好像就是对着他曾经的南唐河山。那片河山本不属于他,或者说本不应属于他。他多想做一位闲散的隐士,只流连于峰峦之色,河川之姿,再不过问政事。奈何生于帝王家,五位皇兄又相继而卒,这南唐之皇位就这样莫名地落到了他身上。生来一副文人骨的他何曾懂得治国?在赵匡胤来势汹汹的宋军面前,金陵显得实在太过脆弱。长期偏安一隅的南唐最终无可奈何地消失在宋军铁骑之下。花随水去,物是人非。后主被俘,囚于汴京时日已多。
这西楼下的重重深院多么像他旧时的皇宫!满院残花剩柳,野草碎萍,一样地零落,一样地引人流泪。睹物思人,最是令人断肠。后主凝望片刻,再不能承其情,正要回转身来,忽然听得院落那头有人唱道:“……待饮杯中明月,欲舞殿上娇娥……”这声音极细、极远,但却字字击在心上。曾记昔日七夕夜,宫内银纱绕梁,宛若天河。华贵的殿堂之中,宫娥们身着羽衣翩翩起舞,又如天女下凡。亭台楼阁之间,灯烛辉煌,器乐齐鸣,盛大而奢靡的筵席直到天明才渐渐散去。那时的后主只沉醉在日日笙歌之中,哪里懂得亡国之痛?而今,这情景早已成空,却时常在寒夜孤枕时反反复复地浮现出来。是命运有意给他安排一个彻头彻尾的玩笑吗?
“……玉户绣幔,琼枝烟萝……”这曲艳丽的亡国之音丝毫没有停息的意思,反而愈发地逼入耳鼓。后主眉头越皱越深,然后决裂般地拂袖而回。步下西楼,隔窗听得屋内案几上的残稿被风卷得沙沙作响,好像有满腹的心事急不可耐地要倾泻出来。既做不得皇帝,那不如做一个悲怨的词人好了。思绪至此,后主缓步上前,饱蘸笔墨,在残稿上一挥而就。待落下最后一笔,瞥见词牌乃是《相见欢》,不禁一声苦笑。多少故人再不得见,又到哪里寻欢作乐去?不如改作《乌夜啼》,以极尽这亡国之悲吧!
写毕,后主拾起那壶冷酒,斟满一杯,仰头猛饮了下去。不知是因为酒劲浑厚还是满腹悲凉,后主踉跄了几步,喘出一口气,慢慢俯下身,然后像忽然没了气力似的,一下子扑倒在案沿。手中的酒杯顺势滑落下来,正如他那风雨飘摇的南唐河山一般,砰地一声,顷刻摔得粉碎。
相见欢
(五代) 李煜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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