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个最爱美的全表嫂，走了

我那个最爱美的全表嫂，走了。

当听到道公念全表嫂的生辰时，我才知道她的阳寿已经是65岁了。完全看不出来。实际里，看她的模样要比年龄小七八岁左右。即便是在两个月前。

两个月前，我和小妹回老家收核桃，顺便去看望她。头一天，她刚从医院化疗回来，神态虚虚地躺在中堂屋靠墙的一张垫了块簿毯子的沙发上，整个人很消瘦，衣着仍是很讲究，只是头上包缠一张白底红花的毛巾，但也完全看不出已经是癌症晚期的一个人。她见到我们欣喜地说，春妹哎梅妹哎。尾音仍像日常柔绵绵地拉长。谢谢你们俩姐妹来看我，还记得我哟。我现在好丑好难看了吧，这一阵子做化疗，头发快掉没了，不得不包毛巾。她还一边撑着想坐起来。我赶忙劝她不要起来。说，表嫂，你不难看，一点也不丑，你若穿一套宽松悠闲点的衣服，可能要舒服一些嘛。就是，她女儿在一旁附和着道，我也说了，可妈她就喜欢这样的，只随她好了。近期，都是她已出嫁的女儿回来陪护和照顾她。

表嫂青白脸上瞬间露出虔诚的神情道，要美哟，春妹，我们不是说过嘛，美是女人一辈子的事儿，过美每每天。人美了，心情也美了，烦恼就少了。再说呢，万一有客人来家里，看我邋遢的，也对不住人家，不礼貌咧，呵呵…开心的笑了起来。露出一口因病浸渍已变灰黑的仍整洁的牙齿。

全表嫂家大门口左边的厢房上一大半被一拢三角梅藤蔓爬满，玫红色的花开得满满当当，一团团，一簇簇，米粒似的花蕊在花梗上随风舞曳着，干干净净的翠叶在中午阳光照耀下更显青亮；右边挂着狭长而下垂的白引魂幡，约两米长。听老人讲，引魂幡是根据去世人岁数定的，一岁一张清纸叠折一起打的，年纪越大幡就越大也更长，打引魂幡是需要懂技术懂行的师傅打的，怎么样摆叠纸，怎么样下凿子都是路数的，要不，纸与纸之间会连不上也撕展不开的，中间没有任何附加的捆绳和线。

门前阶沿坝一空地上，捆着围裙的几个兄弟正在给两头大肥猪退毛。听说这两头猪是全表嫂喂养留过年的。互捏着双手、一脸黑沉沉的、站在一旁表嫂后来的相好对我说，她根本没想到她会死，总以为她的那个病已经得到了控制，会慢慢好转的。其实我看她那个样子知道是好不了的，当她面不好说，也劝她不要喂猪了，她不听呢，说是两个崽和媳妇要回来过年，得喂。到后面两个月，她病重喂不了了，让我帮她打黄豆粉混玉米粉一起喂，我没听她的，就是有意留着黄豆。看，现在派上用场了吧，磨豆腐。她还说我帮她喂，到过年时要给我一头呢，今年的油茶林她铲不了，还雇人帮铲。唉！她人勤快得很，心也很好。屯里哪家有红白事都去帮忙。

是的。去年中旬，我母亲去世时，我们三姐妹还跟她买了一头近三百斤的肥猪来作祭。她也在我家帮忙了好几天。其实，她那时已经生病了，只是没在意，也没想到，还以为是来月事呢。

发丧、下葬已定在第二天凌晨3点至5点。本来想定在中午1点至3点，方便些，但怕帮忙的人有忌讳，怕自己的影子倒影穴井里。近期气温回升，中午时候有二十一二度左右，天空蔚蓝，阳光正好。早晚温差十几度，中午穿一件长袖单衣就刚好。

为了送全表嫂最后一程，我特地调好凌晨三点钟的闹钟。虽说是天气回温，但在初冬的凌晨寒气仍是蛮重的，尤其一个人从老家出来走的那一段夜路。此时的路灯显得特别地冷清，也暗秋秋的。天空纯净的墨黑。不到一公里的路感觉特别的长，总感觉背后有什么跟着似的凉凉的。主要经过一小山坳，前后受背，也因太清楚这一段路的坎上坎下葬着三四位曾经见过的老人。每每走往，脑海里总会不由自住地胡想，尤其是清明后的一段时间。

约莫三点半钟左右，我赶到全表嫂家的三楼左边露天伸台往下看时，她的棺椁已经从中堂屋移出到阶沿坝前，隔一条毛毛路对面的一棵水桶般粗的核桃树下了。按风俗，棺椁移出屋是要捏掐吉时的。

全表嫂家的房子是在公路边的坎脚下，从路面上直接搭个便利水泥板就接到三楼的后门了。日常她家人多是出入这个门，来人也是。然后下楼，进中堂等。正大门前的路倒成了毛毛路。所以我看见她的棺椁已移出了，就没下楼。站在三楼能清楚地看见那口黑幽幽亮漆漆的棺材，架在两张长条几上。按风俗，没下穴井前棺椁是不能着地的，即便是抬到墓地了，放下前得用子孙们头上戴的白孝布垫在地上好了才能放下。

此时，棺材旁边戴着齐小腿长的白孝两男一女，是全表嫂的子女，还有近四十人的家族平辈们围着。平辈是不用给平辈人戴孝的。正用一条长白布缠绕捆绑棺椁。那一白一黑的绕缠，在几只三百瓦的白炽灯泡下特别地刺眼。伸台上二十多个帮厨的人都停下手里的活儿静静地看着楼下的一切。一会儿一声高喊，起。时间静滞近一分钟。声音再次提高，抬起，上路。棺椁旁边站着的兄弟们如约似的一起下蹬、拱腰、抬起、上肩。棺椁稳稳地升了起来。全表嫂是族间辈的大嫂，应得亨受此般厚爱，恁她生前蓄积的善良和热爱。上了一截约十米长的斜陡坡毛毛路，到了公路上，棺椁轻快起来了……两把火稿在前面引路，转过山背……送上山的锣鼓声一直在黑漆漆山洞场里回响。

坟地就在家附近的石山坳上，直线距离约1公里。 我没送到墓地，说近墓地的一截路不好走，加之天又黑。只能目送了！

我下到二楼中堂屋。 之前，棺材就停放在这里。此时，一个人也没有。地面已经清扫干净，恢复原来的样子，神台上贴盖姓氏堂的那张黄表纸也已揭掉，只有香炉里三根黄香旺旺的燃着。幸好大门口有两位美女在，各自低头看着手机。还有离那棵核桃树旁边一角空地上，两个孃孃正往火堆里丢烧全表嫂生前的遗物，时不时有破裂的声音。

生与死之间仅隔一张黄表纸，几柱香。 此时，从山坳上传来一阵响亮的炮竹声，是棺材入穴的仪式。从此，归沉泥土中。炮竹声也仅仅维持了半分多钟。看时间，正好凌晨五点。

三楼屋顶伸台上临时搭做伙房。几口可移动的火灶燎着红红的火苗，一帮人正在忙厨呢。我们这有个习惯，天一亮就有人赶来吃白事酒了。一边忙着，一边还在叽叽喳喳地说前面的事。尤其和全表嫂做妯娌的满弟媳，大声感慨道，今早大嫂上山，总比我们那个可恶、短命的大哥上山时热闹多了，十几前年那个深夜十一点，总共才有十一个人送大哥上山啊。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唉！只是苦了我们大嫂一辈子，也幸好是她，如换成别的人，人家早撂下这个家，跑了。

我小学毕业后，辍学了。也就是那一年的初冬，满山遍野开满油茶树花，空气里都是甜丝丝的味道。堂三舅爷家的大表哥(全表哥)娶媳妇。娶亲当时，全表嫂随一行接亲送亲的人，天没亮就从她娘家出发了，那时还不通公路，天快擦黑了才走到村里的大田坝，距离家约还有五百米吧，能看见家了。全表嫂就是不走了，说是要要50块钱的"把棍钱"，才进家门。八十年代初期的50块钱挺大的吧。我那全表哥听后气硬硬地说，还装啥贵气呢？撒啥子娇气呢，去去，去楼脚柴火堆里砍一截油茶木给她送去，哼！

最后，全表嫂想要的50块钱也没有得。是全表哥半背半拽地去把表嫂哄着带着入了用报纸糊着竹篱笆围着的洞房。

事后，村里人都知道全表嫂是被哄骗且迫不得已才嫁来的。一个长得那么光鲜鲜的，还特别地俊的姑娘。村里的媳妇数她第二好看，没有人敢争第一。可惜了，好好一个姑娘被祸害了。那时的观念很保守。

全表哥全身上下就得他那一张嘴了，吧吧的，能把死的说成活的，还有那板身板架子，单单看外表，可以生吃得几口。光光子，二流子，村里人背底里都这么叫他。他小学都没有念完，就出去浪了，一年四季都难得见到他一面。

唉，他也挺可怜的！小小年纪时，父母亲就离婚了。

我是后来问我母亲才知道的。问，那个年代很封建很保守的，怎么就离了婚了？我母亲说，哪里是离咧？那时，结婚根本没有办结婚证，是被硬生生地赶走的。为啥？我忙问。母亲还有些愤慨地说，是你三舅爷说你三舅妈给他丢脸了。这，也怪你的外婆。啊？那时缺粮，饿啊。有一天你三舅妈去你外婆家，可能有什么事吧，当时家里没人。也可能是你三舅妈饿极了，那时你全表哥才一岁多，还吃奶呢，你三舅妈又有四个月的身孕了，见锅里有点剩饭，没忍住，吃了。正好你外婆从后门进来，看见了，大喊大叫的。那时，你三舅爷当生产队队长。所以，他觉得给他丢脸了，就把怀有身孕的你三舅妈硬生生赶走。半年后，他再婚了。造孽啊！

结婚后，全表哥在家呆不到一年，又出去浪了。第二年表嫂生了第一个娃。那时，他们已经分家单过光景了。同屋的另一头，家婆又生了一个小弟，和媳妇同坐一个月子，就是前面提到的，感慨大嫂命苦的满妯娌的老公。后婆婆生了四男三女。

其实，我这个全表哥不光懒，还坏。在村里经常小偷小摸的，还有最可恶的是，他哄骗村里的姐妹们，说是带出去帮找工做。其实，是带出去卖给那么又穷又老的光棍们做老婆。村里有一户，本来就没有自己的小孩，抱养了一个女孩，还不到十二岁就把人家带到唐山卖了。 月事都还没来啊。

记得我辍学的最后一年，"双抢"季节，活路特别的忙。那时全表嫂已生了第二儿子。全表哥难得回来帮忙。那时田地已承包分到户了，家家户户都换工。今天你来帮我家，明天我去帮你家，后天到我家。有一天，我们好几个去帮另外一家薅玉米地的二道草，这时候的玉米秆已长得比我高了。下午要薅完一大块地才能收工，早完成早收工。全表哥提议，分仗薅，这样才快些。于是，按人头分成块，抽揪。并定好哪块是一揪，哪块是二揪……，按揪的长短排一二三四份。第一次我抽得最长的揪，我不同意，因我知道这块地硬又簿，杂草多，难薅。重来，反过来定这块为最短的揪。第二次我抽得最短的，还是这块地。全表哥说，定了，不能再反悔了，开干喽！嘟噜起两片嘴皮子吹开一声长长的哨子。认了，我也是尽力除啊除，才除到一半，全表哥的已经除完了。走时，还唱着五音不全的"童年"歌曲。另外几个也差不多完了。最后，还是陈家大表孃帮忙我，才完成的，天都麻黑了。

过后，陈家大表孃偷偷告诉我道，这抽揪是你全表哥特地整你的，以你抽的那根揪为界，你长时，我们全部掐短，你短时，我们不动。后来，全表嫂知道了这事，还代表哥向我歉疚嘞。

也是在我辍学的三年里，全表嫂处处帮助我，教我做农活、做针线活等等。每每歇工时，她总是拉过我的手道，春妹哎，尾音柔绵绵地拉长。你看你这双手细细长长的，哪是做活路的人啊，是当干部的手咧。说多了，不自觉地在我脑子里生了一个意念，也是这个意念，促使一定要我重返学校读书。

后来，我真验证全表嫂的话。

花自向阳开。再难也要把日子过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