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

一、戒

  他终究还是回到了他的天庭,只是这人几百年的轮回,他不再是天蓬元帅,他是个净坛使者。他顶着个猪头,几百年了。似乎是玉帝看着欢喜,便让他继续顶下去。不管是天蓬还是八戒或者是净坛使者,只要是和他有关的称呼,好像都被添加了喜剧色彩。猪八戒,可是他明明叫八戒,玄奘莲口张合,小声一句,你便叫八戒吧。他坐在大殿顶的琉璃瓦上,远远的看着他的星河,心下想着,这琉璃瓦,到底是没有星星亮。他就不能爱吗?他就该被孙悟空戏谑地叫呆子吗?他不信当年广寒宫里他和嫦娥的纠葛除了玉兔,到底还有哪个活物看见了?是那棵桂树开口说了话?

  当年,当年他掌管银河,九齿钉耙一挥,就是半边天的绝色。地上的人说,星星是数不清的。是啊,王母娘娘簪子一划,就有数不清的星星了。总有人能翻云覆雨。就像地上的人艳羨他能拨弄银河,他也羨慕有的人能只手遮天。他听说地上的人过七夕节,牛郎织女每年七夕在鹊桥相会。他只是听说,其实他从开始接管银河开始,他就没见过牛郎织女相会,也没见过鹊桥。织女是在的,心情好了就织一块艳色的布,往天边一抛。孙悟空说,那就是晚霞。孙悟空说他看晚霞的时候不做任何事。他曾经一度以为孙悟空喜欢织女。那都是后来的事情了。他总还是看着银河痴痴地想,他想,那牛郎呢?那男人怎么不回来看织女了?他想,如果爱情真的能感动王母娘娘,为何不放了那织女下凡去?簪子一拔,划出一条银河是做什么?他不明白,但他知道,这天庭,偷天换日的事情多了去了,牛郎织女的事,大概是早就没人记得了。天庭到底不如人间浪漫。那人间,过了几千年,妇女还在开襟楼穿七孔针,向织女乞巧，织女也是不记得了,她问我后来呢,牛郎和织女每年相会吗?她好像在听一个别人的故事。我说会的,他们每年见一次,在鹊桥上,每年那时候,天庭张灯结彩,歌舞升平,好不热闹。每年那一天,天庭和人间浑然成了体,一起的浪漫。织女说,真羨慕西方。她以为那是个遥远的故事。

  他想了很久没想明白这件事,后来,他问孙悟空闹地府的时候有没有看见牛郎的名字。孙悟空说,没注意。那猴子出奇地正经,摆出一副他从没见过的深沉的神气,说,这肉体凡身,连宿命都掌握在神仙手里,区区一个牛郎,能奈何?王母娘娘若是心软些,让他投个好人家,锦衣华食一辈子,娶个漂亮媳妇,挣个一官半爵,写得一手好文字,再名垂个青史。什么织女啊,天庭啊,早就忘了。就算他骨骼惊奇能记得个一星半点,也懒得再折腾了。是啊,老婆孩子热炕头。当年他在人间的时候,也曾经这么想过。他是该出手时就出手,救下高家小姐的英雄。他也是洞房花烛夜里吓坏娇妻的怪兽。他想着,心里酸酸的。终究还是要些模样的。后来人们说,他天蓬,是投胎的时候不小心投到了母猪肚子里去了。看看吧,他终究是个笑话。

  他记得当年他去地府投胎。他和嫦娥到底怎么了暂且不表,反正是杨戬说怎么了就是怎么了。杨戬和玉帝沾着亲带着故,对付他这个玩星星的闲置的元帅,还是绰绰有余的。鬼帝也实在是心疼他,但是天命难违。杨戬问王母要怎么处置他,王母娘娘毫不过意,继续看她的折子戏。杨戬说,好歹也是个元帅。那个痴迷于穿金戴银的女人眼珠一转,嘴角微微一挑,莫不如,让他下凡投个胎,做只猪妖吧。哄堂大笑。怪不得,原来他的一辈子,就注定了是个笑话。或许是时间太久了他也记不清了,或许是仇恨太深了,深到自己漸渐都不在乎了,他想说,他不喜欢嫦娥,一点都不。嫦娥有什么好看的,冷冷的,抱着她的兔子,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鬼样子。哦是啊,她就是不食人间烟火,她可是广寒宫的仙子啊。他淡淡地想,她算什么仙子?她不修为,不练功，凭着姿色靠着出卖色相在天上得过且过。她不过是瞒着她的男人偷吃了不死药,飞上了天,众仙觉得她长得委实不错,便没赶她下去罢了。她也凭着人间那一套唱念做打的资本,到底是安稳了下来。八戒不明白他自己,为何有这一段花花轶事。

  都是往事了,当年裘马戎生,不算威武,也倒有趣。星星虽然不会说话,但是很温柔,很澄澈,像极了他在人间救下的那个女子。那个女子说愿意以生相许谢英雄。人间的女子到底还是纯情啊,他出手相救,她就芳心暗许了。八戒相信她是真的。可是他老丈人,对他说,也别怪我们嫌弃你啊,可是如若我家姑娘嫁了你,那世人会说叨不休的。他想想,也是的,他是来人间受罚的,想这些风花雪月做什么。他走了,回了他的妖山。世人是什么,世人不就是你吗,他想。大殿顶上看景色真的是不错,他大约是想了一整晚,东方既白了。他深深地被震撼着,这黎明就要来了。他对孙悟空说,当年孙悟空大闹天宫,一棒子砸倒南天门的牌坊的时候,他也觉得,黎明要来了。可是最后孙悟空输了,有人说孙悟空输给了如来,也有人说孙悟空输给了紫霞。紫霞也说过,我看晚霞时,不做任何事。猴子是跟她学的。孙悟空是不会输的,他总有一天不再是战斗胜佛,他总有一天会明白,他是集人间精华而成的,他代表凡尘,代表烟火气,代表人间。总有天,他还会带着他的金箍棒,砸向南天门,砸向玉帝老儿,砸他个天翻地覆。用那三昧真火烧干净这一切,烧光这天上每一个仙。等风吹干净这所有的断壁残垣,一切新生。

  八戒不知道,他坐在大殿朝东的屋脊上,而那朝西的一边,有只猴子陪他坐了一整晚,也是和他一样呆呆地望着满天星星点点。还好他不知道那猴子在这里,不然他肯定又要担心,他若是想到动情处流了泪,那猴子会不会戏谑地骂一声呆子。八戒他也不知道,夜里流泪的,是那只想着他的斜月三仙洞,想着他的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的猴子。

二、空

紫薇宫顶上一个人影，轻盈地一跃，便入那大罗天去了。他还是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只有三百四十二岁。他在云雾间漫无目的地穿梭，从一个飞檐跃到另一个翘脚，这云雾间湿润清凉，像极了五百年前，他的花果山清爽的早晨。今何在说他曾经爱上过一只松鼠，喜欢看晚霞的松鼠。他自己反倒是不记得了，五百年了，那些具体的人物情感当然不记得了，但这清凉水雾带来的触感，让他心口隐隐作痛。如今逍遥自在明明胜过当年在花果山，明明不需要怀念，他也的确不是怀念。就像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只有三百四十二岁，他也想不明白这是到底什么样的感觉。

孙悟空

菩提祖师叫他孙悟空，八戒悟净叫他大师兄，天宫里大小佛祖菩萨来往宫女下人都叫他大圣，当年花果山的一群小猴子叫他大王。

当年跃过水帘洞的瀑布便是大王，让小猴子们忠心耿耿五体投地的大王。如今这天庭利益勾连，处处心机，没有谁是大王，也没有谁忠心耿耿。

他不管这些，可是他不知道，他现在不死不老，不愁衣食也不作为，他在这天庭，是做什么的。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他看着自己的故事世代流传，不断改写，不断戏剧化，变得威武，个性，强大。那只猴子是孙悟空，是大师兄，是大圣，是大王，唯独不是他。

世人都说他我行我素个性张扬，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自己在心里，保护着一个唯唯诺诺安分守己的他。即使被压在山下五百年，依然藏住了怨愤乖乖跟着师傅去西天取经的难道不是他？他既然能大闹天宫，难不成还真对头上那金箍没有办法？况且当年的大闹天宫，说难听点不过是狗急跳墙实在没有办法了，也罢，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世人说他喜欢紫霞，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什么是喜欢，他这样一个在天庭不三不四，虽有实力但无实权，整天浑浑噩噩的人，拿什么去喜欢。喜欢又能怎样，难不成闹出个大圣娶亲的笑话？

他是孙行者，行者，孤独的吧。

“大圣。”声音温和，“大圣怎么到这大罗天上来了？”是土后娘娘。孙悟空看着她，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这种感觉甚至胜过了当年大闹天空的气势。“娘娘可否告诉我，为何当年我只有三百四十二岁？”倒真的有点鲁莽任性的泼猴样子了。娘娘被问得怔住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笑着说，“大圣怎么突然这样问我？”孙悟空作揖，“我是娘娘补天剩下的灵石所化石猴，我混世四魔共四只灵猴，为何我兄弟姐妹都是与天同寿，偏偏只有我，三百四十二岁？”土后娘娘笑了笑，“大圣这可真是把我问倒了，我还真不知道。”孙悟空心中生疑，“不知道？补天的灵石是娘娘煅炼的，这世间万物是娘娘所创又归娘娘所管，灵石化猴原本就极受重视，关于我的阳寿，娘娘会不知道？也罢！”孙悟空转身甩手，袍子微微飞起，纵身一跃，往更高的天上飞去了。

很久了，很久没有大闹天宫了。

要他在山下压五百年便压了，要他护送唐僧取经便取了，要他成佛安分守己护卫天庭便护了。

土后娘娘遮遮掩掩，一定是阴谋，不，一定又是阴谋。

他，头戴金冠光映映，足踏云鞋皆相称。他从耳朵里掏出金箍棒，五百年来第一次，他的眼神亮的发烫，他齐天大圣，又是当年大闹天宫的模样。他手持一棒，直捣太清圣境，在无极宫门前停下。

五百年了，他被他们折磨了五百年了，仇恨愤懑一点点在心中清晰。很久没这样的语气喊太上老君了，他和他的金箍棒杵在无极宫门前，他像泄愤一般大喊一声，“炼丹老儿，给你大圣爷爷滚出来！”只见一个鹤发老头子气定神闲地轻摇着扇子，慢慢吞吞地和他的两个道童踏出宫门，那老头子语气里有几分戏谑，“大圣今日造访，有何贵干啊？”孙悟空心中更是疑虑，五百年前他大闹天宫的时候，这老儿可不是这般淡定的模样。他腾身一跃，铁棒就朝着太上老君头顶砸去，没曾想这老头竟然接住了。自己的手臂使不上劲，竟是被这孱弱老儿死死抓住了棒子。孙悟空懵了，任由自己朝地上砸去，他软瘫在地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太上老君和他的两个道童转身回宫去。

许久，他才站起身。

他不明白，他是齐天大圣孙悟空啊，虽是许久没打仗，虽是性情被磨平了许多，可他是齐天大圣孙悟空啊。

他挥起棒子朝四周砸去，他曾经砸烂过的宫阙，他曾经砸翻的炉子，如今竟是一丝一毫也砸不动了。一只纤手接住了他的棒子，是紫霞。孙悟空不敢拿自己流泪的眼睛直视她。他转过身背对紫霞，说，“你也知道，对吧？”紫霞抓住他的手臂，“随我来。”紫霞拉着他，飞到南天门，“看，南天门，重兵把守，对吧，这是天庭要塞，五分之一的兵力都集中在此附近。可当日你来的时候呢？只有两三天兵。大圣当年向菩提祖师拜师学艺，菩提祖师是不是对大圣格外照顾？还有那三昧真火，不是在炉子里炼一炼就能得到的，非太上老君真传而不可得，而且那火眼金睛和三昧真火毫无关系。另外，大圣可记得，大圣在人间降妖除魔时，八成妖怪都是菩萨殿下坐骑，大圣千辛万苦捉拿以后总有菩萨前来相救。大圣你可明白？”孙悟空此时已是痛哭失声，丢了棒子，抱头跪下。紫霞也是泣不成声，蹲下抱住那猴子。“其实女娲补天剩下的四块石头，只有大圣是煅炼过的，所以只有大圣有非同一般的灵气，若是大圣成一方妖王，纵是如来佛祖也束手无策。玉帝据大圣为己用，可是大圣方才出生不久，又居于花果山，在妖界无威望也无名气，况且个性又倔，断然不会被招安。方才导演了这一出大闹天宫，让大圣在妖界有了十足的名气，在大圣精疲力竭时如来佛祖便能将你降住，五百年五行山下，才是利用的开始。御弟乃金蝉子转世，又何须千辛万苦取经？人间走一遭，无非是向各方妖王宣告我天庭收了了世间仅此一只的灵猴。妖王便不敢违抗天庭，与之作乱。大圣被封为佛的瞬间，没有警觉的情况下，玉帝早就布下阵法，将大圣的灵力封住了。”紫霞起身，远远地看了一眼五彩斑斓的天边，又低头看了一眼这猴子，“我本是花果山的一只松鼠，承蒙大圣救助得以没有在冬天冻死，有幸留在了大圣身边，天庭抓我来，要我监视大圣行踪，他们便有计划地一步步惹怒大圣。至于大圣为什么只有三百四十二岁，那也只是他们激怒您的一个手段而已。大圣对我有恩，我却负了这一片恩情，如今能将真相告诉大圣，紫霞不胜荣幸。”说话间紫霞飞身一跃，坠入云海。

这一坠，便是灰飞烟灭。

当年他愿意舍命相护的小松鼠，如今魂飞魄散，他也只是淡淡地一瞥，脸上泪痕渐干，他起身回宫去。

不多日，人间呈上急报，说是妖界纷争，扰得民不聊生。玉帝召悟空前去。“悟空啊，自西天取经之后你便不再作战已经许久了，今日妖界大乱，你可愿为天庭效劳？”“实在是微臣荣幸。”孙悟空努力学着身边这些老儿们谄媚地笑，顿感到身上穴道被解开，

一股力量涌上来。

太上老君狐疑地看着孙悟空，转身向玉帝，“玉帝，天庭如此多神将，劳烦齐天大圣实在不妥吧。”

玉帝振袖一挥，“有何不可？”

太上老君战战兢兢不得不退下。

身穿金甲亮堂堂，头戴金冠光映映。手举金箍棒一根，足踏云鞋皆相称。

一双怪眼似明星，两耳过肩查又硬。挺挺身才变化多，声音响亮如钟磬。

他，再次出征了。踏着筋斗云，忽而一转，金箍棒直指南天门

承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