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峰,《芳华》里的男一号,这样一个做尽好事的活雷锋,终于在打沙发的车间里向林丁丁告白,“小林,我一直都喜欢你”,并且由于这感情积压得实在太久,实在太热烈,他又完善道,“我一直是爱你的”。
每个人都有表达爱的自由,即使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也不例外。讨喜的林丁丁是愿意有更多人追求她的,她甚至可以同时在摄影干事和内科医生之间周旋得游刃有余。但是面对刘峰突然的告白,她失控了,崩溃了,猛烈地挣脱了刘峰的臂膀,带着眼泪喊着救命逃出了车间。
在电影里,接下来便是林丁丁的告发,还带着添油加醋的味道。但是在小说中,只是由于她被声乐老师查问才招出了刘峰,并且在被问到“怎么个欺负法”的时候,没有继续说下去。可无论怎样,是林丁丁直接害了刘峰,随后他被下放到伐木连,后来又上了前线失去了右臂。
为什么独独刘峰的示爱林丁丁拒绝享用?不单单是丁丁,连萧穗子、郝淑雯都感到恶心。我反复咀嚼着小说中给出的答案:
他(刘峰)干尽好事,占尽美德,一点人间烟火味也没有,结果呢,他突然告诉你,他惦记你好多年了,一直没得手,现在可算得手了!
几十年后萧穗子读出了丁丁当时的眼神,她感到惊怵,幻灭,恶心,辜负······
原谅以我现在的年纪和阅历尚不能完全把握住这份意思,但我从林丁丁的做法中倒是读懂了一些。
与刘峰相比,林丁丁的每一步似乎都走得如此“世俗”:她和大多数文工团女兵一样有个给首长做儿媳的梦,并且依靠自身优势和二姨的帮助最终如愿以偿。
“高攀”,尽管这不是一个值得提倡的做法,但也绝对无可厚非。那个年代,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孩在经济条件有限的情况下通过投资他人来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以获取自己想要的名声、金钱等等,似乎也并没有违背道义。林丁丁有着优质的嗓音和姣好的面容,还有她那不得不让人心疼怜爱的幼稚动作和“病态”,再加上一个北京部队大院的二姨,这些是她完成这笔交易的筹码。
她享受着被人喜爱追求的过程,但是从不动心,哦,不,也许也曾动心,只是不知是真是假,就像那个孩子气十足的丁丁和陪首长喝酒时带着地方剧团习气的丁丁一样,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只是,当芳华逝去,那些不必要的伪装同样会被时间打磨得烟消云散。
林丁丁先是嫁给了北京某兵种副司令的三儿子,一个军事科学院的硕士,这里小说和电影不一样,电影中的出国是后来的事。只是一心想嫁入豪门的她没想到现实和想象差距如此之大。也对,一个青春年少的少女不会也没有必要想那么多、那么远。
严歌苓原著同在北京的林丁丁和萧穗子再见,后者便发现了前者显著的变化:她那独有的让人看着微微担忧的似乎带有一点轻微的小儿麻痹后遗症似的手脚不协调没有了。
那就只能有一个解释,那些特征是她的伪装。或者,就是某种致命的事件发生了,给她来了一场脱胎换骨。
我宁愿相信是后者,那样至少说明这样一个世俗的丁丁,在文工团的那段日子里有不需要伪装的时刻。丈夫家里的要求是严苛的,在被身份、受教育程度都比她高的妯娌奚落中,在被并不关心她的丈夫埋怨下,这段婚姻很快走到了尽头。
此时的丁丁想念和忏悔刘峰对她那纯洁真挚的爱吗?不会,不然她就不会是世俗的林丁丁。
人的丑陋和真实之处往往体现在,当本不属于你的虚拟繁华逐渐远去,但你又曾短暂拥有时,人们会下意识地抓住不放,实在抓不住,会去寻找另一种似是而非的替代品,以让自己习惯了高处的身体和灵魂不那么快地下坠。
丁丁在二姨的再次帮助下,重新嫁人,目标很明确——要能出国的。我们似乎要感叹,当一个女人野心如此明确时她还是否会有当年的纯真、可爱?心境不单单塑造着一个人的内在,也在潜移默化地改造着一个人的外表。
这样明确而功利的结婚目的不能让心高气傲的林丁丁满意,在澳大利亚,她又离婚了,然后给别人做了几年保姆。等到林、萧、郝三人再聚时,林丁丁已是相当“油腻”,操着发福的身体,吃着辣说着脏话。若如此看来,这和当年的林丁丁已是完全判若两人了。
“丁丁,你过去是这性格吗?”郝淑雯狐疑地看着她。
“我过去不这样吗?”丁丁反问,又笑得嘎嘎响。
放下了做首长儿媳的包袱,也破碎了做歌唱家的梦,这就是解放了的丁丁。
时间是最锋利的审判之刃,他能斩断一切的伪装,剩下的,是面对生活再也波澜不惊而又能坦然以待的心,这是花蕊吐尽芳华后所结成的人生果实,更是世俗生活里动人的平凡之美。
俗世之中漫漫一生,谁能脱得了俗气。回过头看,林丁丁当年的惊叫也似乎不那么令人讨厌了,只是众人没有接受世俗面的刘峰,是这个故事最遗憾的地方。
刘峰下放像活雷锋一般存在的刘峰如何就不能拾得人间烟火,如何就不能爱己所爱!或许只是因为当时所有人在他身上看到了可以掩盖自身人性污点的地方罢了。
所有人心底都存在那点阴暗,想看到刘峰露陷,露出蛛丝马迹,让我们至少看到他不比我们好到哪儿去,也有着我们那些小小的无耻和下流·······因此我们一面享用刘峰的好心眼,一面从不停止质疑他的好心眼。
在所有人的窥视下,刘峰终于因“触摸事件”让众人高看他的心怦然落地,却同时也将他自己的心摔得粉碎,也许他从没想过要被众人敬仰,他也只是个世俗的人,想去好好争取另一个世俗之人的爱。
他的固执在于,一生只爱林丁丁一人,即使在她尖叫的刹那,刘峰的心已经死掉了大半。我们看到,这样一个坚毅的男人,继续用他好人的姿态冲锋战场前线,在退伍后苟且人生,即使自己贫困的一无所有、备受欺凌。他不是不想爱,他的身体可以交给小惠(小说中曾和刘峰在海口同居的妓女),他的精神可以交给何小曼(就是电影中的何小萍),但是他的身心早已给了那个嗓音优美,动作幼稚的林丁丁,只可惜,那颗年轻的心早早地错过了。
好人未必就有好报。最喜欢与人为善的刘峰是这样,最能珍惜刘峰善良的何小曼也是这样,这份爱也没有谁对谁错,感谢影片结尾何小萍和刘峰的执手相依,也感谢这群人在本该平行不相交的路上最终选择了原谅。
执手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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