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就要到了,家里的面粉还够吗?”莫老爷问管事儿的老妈子。
老妈子双手叠在身前,微微弯腰,笑着应:“够的,够的。”脸上的皱纹堆积,光从她身后投过来,刻在面孔上成片的阴影。
她顿了一下继续道:“老爷, 凡少爷今年回来了,要不要再多买些猪肉?”
说罢毕恭毕敬地向我弯了下腰,其实我并不稀罕这玩意儿,母亲是吃斋念佛的在家居士,一直耳濡目染着,我也就不在乎这东西了。
莫老爷,也就是我的父亲,反倒对这很感兴趣。低沉地笑了几声,点头示意。
老妈子弯着腰退出厅堂。
莫老爷慢悠悠地端起茶,嘬了一口,头也不抬,说:“莫凡,这么久没回来了,去镇子里逛一逛吧,变化不少。”
那混浊的眼珠移向我这边,又很快转向茶水冒出的雾汽中,干涩的声音再次进入我的耳朵。
“既然已经回来了,那‘洋规矩’理应改,把长衫一类的换上再去吧。”
我没有应,起身拍平身上的大衣,干脆不多看一眼,走出了黑漆漆的厅堂,外面冷风刮得正烈,一时间难以消停的样子,唯有“枯枝败叶”才在这样的环境里拼命…
离开了莫老爷家,我想起了儿时散落嬉笑的街头,充满烟火气的叫卖声,以及…
回忆地越深,我反而越不安。
不知不觉已经踩在了街边熟悉的石板路上,如记忆中那样,却还是少了些许感觉。
我看着路东依然破旧的茶馆,茶馆前的那一石桌早已布满灰尘,没有对弈者,路西的假药铺子还开着,拐角处所谓的胭脂店也没变。
还是那个原来的希镇!
再过几日,我就可以回去了。
大可不必为这儿劳神个许久…大可不必…
我向前走去,行人一小团一小群地逆着我向后去了,不论是老熟人,还是新丁,眼珠都出奇的混浊。
看向我时的表情足以说明他们的怀疑——这人为何如此格格不入。
故碰面的老熟人照例叫我一声“凡哥儿”,还暗自掺了几分迷惑。
息只叹了一半,身后一沙哑又熟悉的声音响起,像是在叫我。
我回过头,方才听清了那句“凡老弟”,也看清了来者——一个头发油光可鉴,面容衰老颓废的男人,依稀看出穿着的是灰色棉布长袍,长袍已经很破旧了,开了线头,棉花露出来一块,很多地方还沾着泥渍与油渍。
这身形怪眼熟的,我走上前,他也走过来,我细细分辨着他的笑,他走路时的昂首阔步,以及那句“凡老弟”,我才恍然。
这是曾经“万花丛中醉”的阔少爷,娇贵 自满 无用,却清新脱俗地唤作——吴染尘。
我还未远洋求学前,他总绕在我身旁,净阔谈一些“人啊……心啊…我总无法理解——一个穿着锦绣罗绮,常献身给“胭脂院”的纨绔,谈起这些事却像极了一个悲伤的学者…
如今怎么成了这般样子,分明就是个乞丐啊!强掩震惊,冷风吹得我直打颤。
“吴染…”
“凡老弟,我总说你不要那么生分的。”吴染尘潇洒地挥了挥手,双臂抬起来似要给我一个拥抱,却又在空中稍顿,忙放下了。
我也配合地没有随其闪一下视线到他开了线的袖管下面。
“凡老弟,你当初走也不给我留个音儿,害我打听了许久,才知道你真正的去向。”虽是怪罪的话,但他嘴角上扬着,只是很愉悦的样子。
“嗯…吴哥…”
我还在犹豫要不要说些场面话打发一下他,没想到那句‘吴哥’倒让他很受用,他颇爽朗的笑了,像这个冬天里气势最浩大的一场雪,路上行人纷纷投来诧异的眼光。
我扫了一眼怀表,两针刚好叠在一起。
“凡老弟,你这身行头真有那么点儿意思,啊!这么久没见,我有太多话想跟你说了!”吴染尘从上到下反复打量我,最后笑眯着眼看我。
赶巧儿,我道:“正好是饭点了,那不如我们边吃边聊吧。”我见他稍稍皱眉,眼中一丝犹豫闪过,瞬间明白了,以前的吴染尘总是请客的那个。
于是我忙道:“这么久没见,就我请了吧。”
他仍思索,双手的食指与拇指来回搓捻,最终答应了。
我们走进一家看起来很“古色古香”的“老字号”,虽店小二这样叫它,但我远洋前却从未见过这儿。
只记得这里原是一家很地道的土菜馆,可惜…
“爷,您请这边儿坐吧!”
小二谄媚似的向我弯腰引座,丝毫不顾吴染尘。
入座后,一份菜谱被双手递过来。
“您看看——哪个菜入眼?”
那极其“灿烂”的笑脸立在一旁,褶子堆积,像一块发霉的老树皮。
随便指了几个招牌菜,打发走了小二,原以为吴染尘又要开始阔论,没想到他沉默了许久,问我:
“读书人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呢?”
“啊…这个嘛…”他莫名的发问让我措不及防“就是看看书,写写字什么的吧…其实与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
“这样啊…”他沉思。
…
那天,他沉默了很久,忽而看着桌上满当的艳丽菜肴发呆,忽而悄悄长叹。
我同样没有说话,仿佛有一只大灰毛老鼠压在我的心头,让我毫无还手之力地感到悲伤与无奈。
我自然支付了全部费用,但他反倒为这白来的一顿饱饭而郁闷了。
“凡老弟,以后…等我有钱了,再请你十顿。”吴染尘拍了拍我的肩,道:“那…我就先走了…”
我点点头,与他道了别。
…
回到莫家,刚走进院内就遇到了一个老仆从,我唤他来身边,问:“您去见他了?”
我没有说话。
“唉,自从吴老爷的生意砸了以后,吴家欠了许多债,他们家就抛下了吴染尘和仆从们,据说是逃去南方了。”
“是嘛…”我叹了口气,回了房间。
转眼,冬至到了。
一大早,老妈子就不停的敲房门,说莫老爷叫我起来收拾收拾,可以吃饺子了。
我走出房间,干冷的空气填充了这里,当院外响起了小孩儿的嬉笑声,才算是有点过节的意思。
中午吃过饭,我便回到房间,翻看起了旧时的书,不觉间竟已日暮。
没有吃晚饭,我便直接倒在床上睡了,期间老妈子来敲过门,听我许久没有动静,便离开。
第二天,早饭像往常一样是粥,吃过后,我走出了莫家,不经意又想到了吴染尘。
在停下买包子的空当,我听到路人在谈论着什么…
“哎呀,可真晦气,偏偏在冬至的时候给死了。”
“是呀,生前没做过好事,死都不挑个时间。”
…
我扭头问卖包子的大娘:“昨天,有人走了?”
大娘一边擀着包子皮一边回答:“是啊,原来还是个少爷,好像是姓吴的,昨天晚上就死了,也不知是冻死的,还是饿死的。”
“吴染尘?!”
我感觉那么一瞬间,空气都凝固了,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只给我留下勉强吸入一丝空气的机会,难受的很。
大娘的手顿了一下,又继续麻利地工作,说:“啊对,就是叫吴染尘来着,莫少爷竟然晓得这小人物,我也只是刚听来的客人说起呢。”
我声音控制不住地打颤,问:“那…他是在哪儿被发现的呢?”
“好像是在一个饭馆旁被老板看见的,嫌晦气,当即便令人丢到郊外去了。”
前几日还一起吃饭的人,突然间就毫无征兆的消逝了。
我的双脚仿佛踩在了淤泥上,慢慢挨出了包子铺,走在路上,听到路人们聊着天儿。
“这冬至过了,是要越来越冷的啊。”
“到了春天就好了。”
“是呀,不过…也得撑到春天啊。”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