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城隍

        我们中国的城市，多半会留一座庙宇用来敬奉城隍。所谓城隍者，是一种传说中的城市守护神，掌管这座城市所有生灵的生杀大权。过去的人，对死亡有着巨大的沉迷和恐惧，儿童的歌谣，读书人的理想，妇人们的慈悲心，僧道们的生意，都从这个词语中延伸出来。因此，城隍的香火不可谓不盛。

        按照吴地的风俗，最看重的神明就是城隍。他们用紫檀木削成极精致的人偶，又用三角蚌出产的粉润色珍珠给人偶镶嵌上眼睛。最重要的是头发，必须纯洁。纯洁的具体含义便是：遗精之前的童子，没有破瓜的女娃，守寡一生的老妇人，还有梅花观的老道长。老道长是本地人，所有的髦老都能证明，他辛勤修习了一辈子不近女色。又有很多人证明，他显现过惊人的法力。所以，老道的头发也必须有。他们还想到了红莲寺的空海禅师，可是 和尚没有头发，这才作罢。还有回乡养老的崔大学士，他满嘴别人听不懂的之乎者也。然而，他也没有资格，因为他有七房妻小。

        新近，城里多了基督教的牧师，出于对“神的法力”的崇敬，大家宽容的相信，城隍的头发不仅要包含男女老幼，贤圣仙佛，而且还要包含中外。于是，他们去找那个自称“桃母”的老人要黄毛。（这也是大家耻笑牧师的一点，一个老人，不起一个玄啊，仁啊，圣啊，德啊的名字。竟然叫桃母！）

        牧师听了这个要求很生气，说：拜偶像的人都是魔鬼！你们要信真神！  说着，就从怀里取出一个寸把长的十字架，泡着两汪泪水，满脸通红的亲吻了一下上面那个枯瘦的男人。

        大家觉得冒犯到了牧师，陪着小心，说：您给我们黄毛，我们也崇拜祂。基督的使者愤愤然离开了。

        头发收集好之后，还有苏州的丝绸，海南的砗磲，云南的香料，暹罗的象牙。终于，城隍做成那天，大家吃过酒肉，搂完妻小，穿好或鲜或破的衣服，像在大风中守护火种一样，怯怯的把神像放进庙里。

        到了城隍的诞辰，又是一片欢乐的海洋：大家集资做华丽的神轿，四个精壮的汉子抬起，大街小巷的人们，摆好贡品，燃起香，老人们下跪，年轻人抬头，小孩们追逐打闹，一路上在喧嚣的音乐声中，环绕城市一圈，最后移驾回宫。人们再竞相往铜炉中插头香，好得到城隍的祝福。

        黄毛牧师又愤愤的发了感叹：真是愚蠢啊，一群迷途的羊！干出这种野蛮的勾当。朝着悬崖走，竟然还不知悔改！还是故乡好啊！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万里之外的故乡，那里的天气没有这里炎热，那里的人民是那么虔诚，那里的乐曲非常优美。神的节日，啊！大家都聚集起来，小娃娃们唱赞美诗，老妇人们手持蜡烛双手紧扣，长跪在椅子上，想象着上帝的恩德，有人甚至会羞惭的落泪！牧师站在宣讲台上，告诉大家，创世纪的神奇，埃及的艰难，还有格利亚，大卫，参孙。。。。。。。 哎！再看看这蛮荒的远东，他们真是可怜，我必须像所罗门一样，降服这个可恶的巨人！

 

        吴乃庸第一次注意到人们对城隍的崇拜，更多是出于嫉妒。那天，他坐轿来上任，乡绅们锣鼓欢迎，几个古画中宫娥一样美丽的女孩，手持着吴地最新鲜的花儿为他唱曲儿。他心中自然是十分的得意。

        然而，半个月以后，他发现，人们给城隍的礼赞不仅有锣鼓，还有大大的红绸；不仅有宫娥一样的女孩，还有公主一样的女孩。不仅有一天就会凋谢的鲜花，还有黄金敲打成的永远光彩的金花。于是，过去那十分的得意，比之于城隍，倒是成了九分的得意了。而他可是活着的真正的一城之主啊！

子曰：敬鬼神而远之

子曰：小子鸣鼓而击之

子曰：攻乎异端

子曰：不得其死也

        他的脑子里簌簌的飞出来很多很久以前记住的句子，他又一次大大的敬佩起孔夫子来。他又有了安慰和目标。他叫住一个乡绅

问：这是干什么呢？

答：城隍爷的生日

问：为什么这么聒噪

答：都是这样

问：哪里来的费用

答：按照各户的家资，大家出

问：为什么

答：能保佑平安

        吴乃庸先是哂笑，进而用一种同情的眼光看，忽然又勃然大怒，说：荒唐！城隍是一城的神主。如果真的有灵验，就应该爱护百姓，珍惜财务，怎么会容忍你们这样无谓的浪费呢？如果真的因为少了这淫祀就兴风作浪，这又哪里是城隍，  就是妖孽！是妖孽就不用去恭敬，应该要铲除！

        说着，他亲自挡下神轿，拨开轿夫，拽出神像，猛摔在地上，接着拿鞭子对着木头勇猛的抽打了几十下，又狠踏几脚，珍珠像泪水一样从檀香木框中滚落出来。他像英雄一样抬头说：报应呢？！找我！以后，谁如果敢再搞这些，国法伺候！  说完拂袖而去。

        从此，吴地拜城隍的风俗收敛了很多，

        吴乃庸为官这几年，毋庸置疑是好的。他清廉，勤政，大公无私。这就有了另一种危险，因为，大凡官僚的清正，多半都是假的，少有的几个即使是真，也都和所谓的赤子之心纠缠着。而赤子之心又会和幼稚与冲动纠缠着。吴乃庸就是后者。怒摔城隍，就是一种冲动。幼稚呢？是吴乃庸的兴味。

        大抵会之乎者也的人，也会爱吟诗作赋，会水墨丹青，会喝酒品茶，再不济狎妓也不妄一种高雅的风流。然而，吴乃庸不屑这些，他五十岁的躯体中藏了一颗十五岁的心，他喜欢掏鸟窝。

        这一年，官署的高树上无端起了一窝喜鹊，喜鹊的喳喳声让吴乃庸心里奇痒难耐。于是他叫来仆役靠好木梯子，亲自爬树去捉。可谁知，喜鹊个头大，不惧怕人，老雀张开自己巨大的翅膀，对着他的脸一阵乱打。他紧张的踩空梯子，失足落下来，大腿骨摔的碎裂，肉也弄的稀巴烂。不久，竟然疮发死亡了。百姓们的心里无不淡淡的怅然，进而又寂寞起来。

        然而不久，就有人在城隍庙外听到了吴公的声音，他正愤愤的和城隍对骂呢！

城隍说：我和他们相互存在，这有什么错？

吴公说：君子怀德，小人怀土。何况你是神灵！

城隍说：你以为他们敬我是因为爱我？他们只是爱他们自己！你多管闲事！

吴公说：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也！我这是恻隐之心！

城隍说：可是，我惩罚了你！你的死会让他们更加信服我，而不是你。

吴公说：仁者，正其谊而不谋其利，明其道而不计其功！我死也和你这恶神斗争。

        吴地的人民是善良的，他们不忘吴乃庸的功德，也记起来城隍的权威。大家怀着恐惧和欢乐，制定出了一个两全的办法：在城隍庙边又建造一座城隍庙，用檀香木雕刻出吴公的样子，也用珍珠镶嵌，还有纯洁的头发，精美的苏绣，暹罗的象牙，云南的香料。把吴乃庸的圣象请进去。每年改成两场祭祀，春季为了故城隍，秋季为了新城隍。崇拜城隍的风俗比起过去，更加生机勃勃了。

        更奇妙的是，吴公的灵魂进去了神祠以后，再也没有和故城隍争吵过。他成了这个城市第二个城隍，他尝到了梨子的滋味，看来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