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鸡中学 高二5班 刘子煦
昔有美人,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她叫晴雯。
读完红楼,再回头去看《爱莲说》时,刹那竟然辩不清此文咏的是人是物。说里头开得是漫塘芙蓉,却又于辞间窥得晴雯的笑靥。说这描绘的是佳人倩影,可又分明嗅见白莲的芬芳。再一想,芙蓉般的晴雯,晴雯般的芙蓉,颠来倒去好像也并非病句。一样的清高自好,一样的风流灵巧。也许正像书中的结局:她大概,真真是芙蓉花神还俗的一世了。
可芙蓉花再美,再傲,也终究无法逃过命格里的悲剧。晴雯同样如此,她是身有三伤的神明。这三伤成为她悲剧的伏笔,却也在另一方面铸就了她独特的美丽,令人不禁为她惊,为她哀,为她泣。芙蓉三伤,应是这世界上同悲共生的绚烂罢。
一伤 身为下贱,心比天高
芙蓉生性高洁,喜清不爱浊,却萌于泥土,长于沼塘,一生无法挣脱淤泥的桎梏。晴雯生来是丫头命,却有颗小姐心。在那个等级森严的时代,她的地位被压得低,她的头颅却从不因此垂落。她自尊,自惜,从未因自己出身平庸而自轻自贱。而是端坐于碧波之中,抬眼,看接天莲叶无穷碧,望映日荷花别样红。
当她失手跌了扇子,宝玉叹她莽撞笨拙。寻常丫头不是闷声不响,便是低头认错。晴雯却只冷笑,直言不讳宝玉迁怒于人,全然不顾主仆尊卑之礼,不肯自己受委屈。这样的叛逆轻狂,古时的女子难有,更何况低人一等的奴婢!?而当宝玉结束盛筵,沾了几分醉意回屋,正巧撞上晴雯正躺在院中乘凉。正当他习惯性地伸手,欲将晴雯拉起时,她却蓦然躲开他,恼他行为放肆,惹人笑话。如此清白自持,不是芙蓉之美德?不是女子之美德?再反观袭人同宝玉云雨之事,甚至脱离俗尘的妙玉也曾将自己的茶杯递予宝玉饮水,更显得晴雯一身傲骨,怜己自持。正如芙蓉,生于沼泽,仍是洁白,仍是潭中一抹清影,落落寡合于尘寰污浊。
二伤 花芳影倩,公子无缘
倘说宝玉是石桥上途径的公子,那么晴雯便应该是塘心的一朵芙蓉。他看得着她,嗅得见她;她望得到他,听得清他。他们之间却始终是隔了密密匝匝的百里清荷,伸出手,却始终只能用指尖拂过眼里的一隅色泽。
她总是要落的,而他也终是会走的。
晴雯自惜,对宝玉的亲昵总是百般抗拒,但不可否认的是她心里对他的万丈深情,也许是时间都无法丈量的温柔。晴雯对宝玉的爱,是深埋于心,是无私给予,是不可亵玩之花为爱人展现出的细腻与芬芳。她不屑且不愿同宝玉发生肉体间的往来,她所渴望的爱情,是相互尊敬,以心相待。一腔赤诚犹如黎明,织着曙光补入衣衫,披在意中人的双肩上。
宝玉失手,烧了珍贵的雀金裘。正是焦灼慌乱之际,晴雯出现了。这种时刻她的挺身而出自然同英雄一般。尽管她没有披着金甲圣衣,也驾不了七彩祥云,她只是个瘦弱的姑娘,有一身重病和一双巧手。即使头重脚轻,满眼金星乱迸,晴雯仍逞强着爬起来,挽挽头发,一针下去便到钟鸣四下,只因“怕宝玉着急”。她本是可以不去理会,只不出声,翻身睡去便好。可宝玉终是入了她的心,大概是怕梦里也看见他惶急的神情,女孩暂且抛却病痛,披衣坐起道:“说不得,我挣命罢了。”
芙蓉花开,只是六月一季。即使痛苦,她也愿将美好予他。
而晴雯死后,宝玉也不愿再触碰这份情谊。他命人将它叠起,放入心的深处,连同一个姑娘的喜欢,一起好好的放进去,藏进去,以至于回想起来都觉得恍如隔世,有时泪流满面,却浑然不觉。
那桥上的公子倾了很久的身子,始终无法将芙蓉折入掌心。他们只好怀揣着自己的惆怅,静默地对视半晌。末了,在叹息里分别,各行余生的殊途。‘
三伤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芙蓉的花期不短,却也见不得漫长。仅仅一个夏天的长度,在所有燠热与蓊郁褪色后,它还是要落土归尘的。芙蓉用一生去自清,最终,却仍要死在泥里。
王夫人以莫须有的罪名将晴雯赶出大观园,说她风流,怪她美貌,怒她勾引宝玉,也恼她少年轻狂。可晴雯向来自请自重,哪有机会和心思同男子厮混?可一张巧嘴说不过权贵,她无奈之下只能躺在自己一贫如洗的家中,在凄凉的孤独里呻吟中告别世界。
临终,她口中仍喊:“我死也不甘心!”不为自己结局如何,只想要一世的清白姓名。可又叹一句“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 “即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她到底是窥见了时代的无奈,阶级的枷锁,辛酸而屈辱的数句话后,她便睡了,胸腔里是长梦无法消抹的怨怅,被烈火焚得不见残骸。
晴雯。“晴”是雨霁,月笼荒野,“雯”为彩云,奔涌缤纷。它们或难觅,或不长久,但也都美丽,正如她本人,为诽谤所击,化为摔碎的琉璃,零落一地无法拼凑的哀伤。
芙蓉终于垂下了自己被腐蚀的茎秆,逝去在沼泽中,数瓣皎洁不再,如同明月匿于云翳,从此难觅。
《红楼梦》全书,晴雯出现只短短几回,不似宝黛,她的外貌描写也是寥寥数语。但我曾无数次在心中为她画像,无论几次,变的是轮廓,是笑颜,是眉眼。不变的却永远是她眼底的骄傲,执着地盛开,绽成她温柔却坚强的目光,绽成灵魂,洁白而芬芳。
如同漫塘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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