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的时候,着的是从不曾穿过的青黑色缎袍,肩上披着微白的月光,面上是深沉的似乎要融入夜色的倦色,嘴角不知何故裂了细细的小口,唇上的纵纹越发明显,平常清亮的眸子此时只余一抹无法言明的怅惘,外间呼呼灌来的风被挡在房门外。
这一切,都摆明着李泌今夜来访的不寻常。
李亨并不着急问他,他知道,李泌向来对他直言不讳,该说的话,他只需要静静等他讲。
李泌微微侧过身去,尽量将脸避开李亨的视线,酝酿已久的话在喉咙间打了几个来回,明明简单几句话,到此刻却好似有千斤重,压在那里,不上也不下,梗得他难受之极。
短暂的沉默过后,终于还是开了口,还有他弯下去的身子:“殿下,受九龄先生之邀前往荆州,今夜臣提前向殿下辞别。”
这简单一句话却在李亨心底掀起滔天浪涌,他要离开?他首先想到的便是之前发生的两桩祸事,身为太子,却无力保护身边至亲之人。
李亨上前扶住他的肩膀,宽厚的手掌传来久违的热量,眼中一片平静,依旧是平常温和的嗓音:“长源,唇亡齿寒之理,孤懂,你已经陪我经历了那么多风雨,于孤,你不必有任何愧意,同样,孤希望你能到一个好去处,保全性命,也不枉你我相识一场。”
李亨一派坦诚的肺腑之言,在李泌听来,却如尖针入骨。背他而去,终究是辜负了他以命相托的信任,可若不离去,哪一日无端受害,反倒成了他的拖累,就让自己暂且做一回离臣。
抬起头来,眸里的暗色隐退,取而代之的是炯炯的光亮:“殿下,此一别山长水阔音信难托。”
猛地向后退两步,双膝下弯,头骨触地的闷响在暗夜里尤其清脆:“臣在外誓死不忘昔日情谊,定当保全此身,他日,只要殿下需要,臣不管天高地远也会奔赴至殿下身旁!”
“长源!”李亨慌了神,一时间乱了方寸,急急上前去扶李泌,然而跪下的人如高山之松岿然不动。
李亨气极,却又无可奈何,面前人的倔脾气一上来,饶他是太子,也拦不住。
两个人,一站,一跪,僵持着。
站着的人握紧双拳,牙帮紧咬。
跪着的人紧闭双眼勉强扼住泪。
室内出奇地静,室外的风渐渐减了攻势。
李泌缓缓起身,眼前一瞬间的昏暗差点让他栽到地上,毫不停留地转身,衣袂带起的风让李亨讶然,李泌并没有交待他离开的具体时间,他连送行的机会也没有了吗?
等到回过神来,再去追离去的身影,推门而出,只余满地凋零的落叶。
长安城此夜几个时辰前尚可得见万家灯火繁,现今夜色笼上,离宵禁不到一个时辰。
一家简陋的马车匆匆驶过纵横交错的街道,路上完全不作停留,直直驱向城南门。
守城的将领稍稍打着哈欠,检查过车内,发现并无任何违禁物品,便挥手放行,只是对这出行的人多了几分好奇。
到了城外,一只素净的手掀开车帘,露出一张少年脸,仰面回望长安城,原来,他和长安的缘分终究是那么浅。
第二日清晨,灞柳桥边长亭,一位青衣士子自斟自酌,神情淡然,眸间却藏着愁色,不时放眼远望。
忽地,耳畔响起了一阵马蹄声,马主人像是很急,不停抽着马鞭,因而马的嘶鸣更加响彻。
很快,马主人便到了,利落地翻身下马,步履急促,目光直落入早已起身候在长亭的青衣人。
青衣人正要行礼,便被来人打断:“员椒,孤想知道,为何此处不见长源?”
看来太子确实很在意,连最基本的礼节也不顾了,员椒看了看周围已经被太子带来的家将围住,这才放宽心。
“殿下,事急从权,长源表兄从数日前已被李林甫秘密监视,言行举止不得不小心谨慎,几日前他邀臣过府一叙,便是谋议这离京一事,表兄星夜离城,也是为了躲开视线,而臣则在此处等候殿下,完成后续之事。”
员椒声音朗朗,将前因后果缓缓道来,并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双手奉给李亨,“表兄交代,殿下以后遇到任何麻烦,只需打开锦囊,便知如何行事。”
李亨的心已经平静下来,接过锦囊,捧在手里,微微偏头,“多谢,你有心了。”再无多问的话,将发热的眼眶埋在长长的睫毛之下。
“殿下,臣告退。”员椒行了礼,轻轻望了一眼李亨似在颤抖的肩头,便离了长亭。
李亨的目光久久停在锦囊之上,想到那个把后路铺好的他,临行前竟全然不顾事先的计划冒险前来告别。
这个比自己小十余岁的少年,一身布衣,不登天子堂,不做锦衣郎,只一心辅佐他这个毫无实权的太子。
他,欠他的,恐怕这一生也还不起了。
“臣自进了这忠王府,身上便刻下永远不能抹去的烙印,如果殿下不能信臣,这天下,便再无臣容身之处!”
“臣会和殿下共进退,请殿下切莫灰心丧气,眼下宰相虽步步紧逼,可是,殿下最大的依靠,是大家!您明白吗?”
“祖上的荣耀已成烟云,今后不管臣做什么,殿下请记得,臣依旧是那个李家幺郎!”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