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单身的人。
在我小时候,我们家在县城最老的一条街,再穿过一条黑黑窄窄的小巷子,就到了一个大院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每天在院子里进进出出,大伙儿都认识。那个时候流行打平伙儿,以家为单位,大家从屋里拿来好吃的,凑几大桌,在院子里烧起蜂窝煤煮大火锅儿。
那是我记忆里最热闹的一个院子。清晨人们晨练,在院里集合出发。老人们从市场回来,手里提着满蓝子的菜,在院里聊上个把时辰才回家做饭。阳光好的午后,小桌子摆在院里,又是围棋又是长牌。小孩儿们倘若调皮挨了打,第二天院子里就会有人问,你昨天做什么坏事儿了?
那时我以为家家户户都是这般热闹场景,直到有一天,我认识了周围。
周围,一个大龄未婚女人。我小学那会儿,她四十多岁。我时常在打平伙的时候听见某婆婆阿姨们说起她名字,具体什么事我不记得。那天应该是周末,我在家里阳台上奋笔疾书赶作业。偶闻楼上一只狗狂躁不安地吠叫,吵得我不安宁,一怒之下,我一步两个台阶地冲上顶楼(4楼),想看看是哪只好狗。上了顶楼我就呆了,一只大狼狗拴在门口,我一动它就作势扑来,让我进不得,退不得。好家伙,站起来好似两米高。我脑子飞速运转,盘算着我应该怎样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转身跑回家。这个时候,周围出现了。她带着笑意轻轻松松把狼狗训斥回它的狗房子里去。然后转过来,对我说,好了。
我说谢谢……阿姨。我不确定是不是应该叫阿姨。初春,天气略凉,她穿了一件黑色的镂空针织衫,少见的样式,看起来很年轻。更像是大姐姐。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她的年纪,尽管看得出她是中年人,却开不了口叫她阿姨。她和那些在院里进进出出的阿姨们都不同。我大脑再次飞速运转,回想出了几个关于眼前这个人的闲言碎语。名字:周围。标签:未婚。性情:古怪,孤僻。
她手里拿了一个西红柿,说刚摘下来的,问我吃不吃。我说不了,转身想走,又忍不住回头说我可以看看西红柿长在树上的样子吗。然后她就笑了。
大狼狗乖乖地窝在角落眼巴巴地看着我吃西红柿。我走进了她的顶楼。后来我去过很多次,那是我的乐园。丝瓜牵着藤,西红柿红彤彤的,还有茄子,葡萄,香菜。吊挂金钟的花儿很漂亮,清晨的一串红,沾着露水,摘下来抿在嘴里甜甜的,龙爪菊在秋天来时浓烈地绽放,在秋天走时成朵地垂败在枝头。还有多肉,那个时候它不叫多肉,它也不像现在的多肉一小瓣一小瓣地待在各种精致的盆子里。它是一大株,非常非常大一株。旁若无人地在角落里,千百年不变的古董模样。周围说,我有时每天打理它们。有时懒得理它们。
除了顶楼,我也去过她家里。她的家很简陋,乱乱的。她家的电视很老很旧,若不是我亲眼看过她放体育节目,我会以为那是台报废没来得及处理的废品。她家很多芦荟。她每天割新鲜的芦荟来擦脸,护发。她的头发乌黑发亮,她有一次自己把它剪掉,楼下有人吆喝收头发的时候,她把它拿下去卖,别人不买,说这又粗又黑,不是真的。我听了哈哈大笑,然后拿着她给我的芦荟回家擦脸护发。她还有很多八十年代的杂志,其中一部分是有关织毛线的,她喜欢织毛衣,披肩,各种花式。有些织好了还没穿过就被她又拆掉,重新织另一种。她丝毫不在乎在它们身上用掉的时间。我想也许是因为她有很多很多时间吧。然而她跟我说,她在顶楼晒太阳,时间一晃眼就没了。
那个时候我还没意识到我和周围成了朋友。她好像从没把我当小孩子,从不问我考试怎么样。她和那些院里的大人都不一样。因为她,我也觉得自己和院里的小孩都不一样。我认识了很多花的种类,我用了一下午观察一群蚂蚁是怎样发现食物,又是怎样把一大颗樱桃搬回洞穴。在妈妈和大伙儿打平伙的时候,我宁可一个人去顶楼晒晒太阳。我喜欢上和自己独处。并且时间美好得一晃眼就没了。
时间真的一晃眼就没了。像周围说的那样。后来学业渐忙,我很少再去找她。再后来,我们搬家了。那条古老的街现在已经被翻新,变成了县城的一个小小景点。听说她还在那里。她现在已经是个小老太婆了。会提着篮子出来买菜,也偶尔会跟院里的人聊上几句再回家做饭。
对于她来说,她又开始了新生活。真好。偶尔想起她来,仍然是熙攘人群中醒目的单身背影。奇怪的是,太阳只洒在了她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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