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别处，沉默相遇和期待。

在别处

1

Lily二十有一，她可能没办法过自己二十二岁的生日。按照医生说的，她还有大概一年的时间活在这个世界。Lily懂事又乖巧了二十一年，她克制着内心的小恶魔，最后一年她想放她自由。

病情来得很突然。虽然不是没想过自己英年早逝，单早逝这种事真正发生还是让人一时难以接受。

Lily一直暗恋一个男孩子，但是她不确定自己的心意是否能够长久，也不确定她的心意确实是喜欢。她想，这个男孩子可能只是她的“喜欢”的载体。换句话说，她想要喜欢一个人，体会喜欢这种感情，这个男孩子恰好出现了，她把这种情感倾泻在他身上。

所以，Lily止于暗恋。

2

但既然要死了，又何必担心那么多，结果如何不重要，后果也可以借死亡逃掉，不是很好吗？那么就大胆地、随心所欲地活这剩下的日子吧。

Lily写了封情书，确实不像她这个年纪会做的事，也许五年前这件事对于她更简单。但是，没关系了，还有一年她就会死了，总要冒险些，这样才有趣嘛。

想都没想，她在称谓处写了个“亲爱的陈宇”。

“嘶啦”一声，Lily撕掉了这张信纸。“亲爱的？疯掉了吧。”这样打趣自己，可是撕掉以后，又仔细地端详着“亲爱的”三个字。

“就当我疯掉了吧。”这样想着，她在新的信纸上写上一模一样的五个字。然后，她几乎想要百度一下情书的模板什么的。不行不行，太没诚意了，好歹要自己写才行。Lily安慰自己，干什么都有第一次，一回生二回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死猪不怕开水烫，就这样了，爱咋咋的。

Lily花了半个小时，洋洋洒洒写了两页。

“嗯，”她稍稍端详了会儿自己的大作，忍不住点点头，“虽然是第一次写情书这种东西，但是还有模有样的。那就这样给他吧。”

3

陈宇收到这封情书的时候，有些懵。他在脑子里仔细回想了和Lily相处的点滴，想让她的形象鲜明些。

Lily更多的时候是不引人注意的，也不怎么参加班级里的活动，不活泼不可爱。应该是无趣吧。她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例让人记忆深刻，偶然几次单独遇见，基本都止于打招呼问好。她倒是都笑眯眯说“hi”。就算有什么交集，彼此也是公事公办，一问一答的模式。

所以，很显然，陈宇对她一点感觉都没有。

Lily就是一个形象单薄的，有点无聊的女孩子，非常普通，无法让人记住。

Lily设想过无数种结果，她想过陈宇可能也喜欢她，然后他们手拉手皆大欢喜。她也想过陈宇不喜欢她，微笑着说“不好意思啊，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或者根本没收到似的，半点回应都不给。最坏的一种是，陈宇根本不记得她，所以更不会有回应。其实还有一种很坏的情况，陈宇把这件事公开出去，大家都知道是她写了情书。那么Lily可能会有一点厌学，她实在很不喜欢因为这件事被大家注视。

但是，她相信最后一种情况不会出现。因为如果最后一种情况出现，她当初就不会喜欢陈宇了。

为什么喜欢他呢？就是因为他阳光、正直、善良，甚至让她觉得惭愧，因为自己内心那些邪恶的小心思们。

4

不好也不坏吧，这当然Lily设想过的可能性之一，但是她一直都习惯先想到最极端的可能。这样，中间值更容易接受不是吗？

情书送出去第二天，她就收到了回应。

“谢谢。”简短的两个字，一条短信，来自陈宇。

Lily早就存了陈宇的号码，备注了姓名。新生入学时，学校给大家办了手机卡，贴心地把整个学院新生的手机号码都登记在表格上，发给每个人。

但是，Lily想，陈宇一定是今天翻了表格找的号码吧。没关系，起码他发了短信，不是QQ。其实QQ也没有关系，只是Lily心里始终觉得短信比QQ正式，也显得更重要些，QQ未免有些太随便了。她的思绪飘起来。《在云端》里，安娜·肯德里克扮演的角色被男友告知分手，是一条短信，她觉得很委屈。后来，她同样用一条短信辞职，也让上司目瞪口呆。

5

Lily必须回家了。虽然确诊以后大家共同选择了保守治疗，父母也同意她不必住院，可以继续之前的生活，却不代表她可以始终远离父母。Lily当然也不舍得最后不长的生命里，没有父母陪伴。

学校对她而言，没有归属感。就像那封情书，是她的任性，不是她原本的性格。即使她想放肆地活下去，不代表她全然没有了理性。一旦想通了，立刻就能放下，不管心里多难过。所以，即使舍不得离开，舍不得自己未完的大学生活，她也要走了。

但是，她存了一丝丝希望的。也许，一年没有那么准时，也许，她能撑到毕业。所以，离开的时候，她只说生病回家休养，只是休学一年。

Lily在老师那儿办好了手续，回了宿舍收拾东西回家。妈妈昨天来接她，大部分都寄回去了，只有些小东西和最近的衣物，装个行李箱就好。

刚出学院楼，她给妈妈发微信，“我把手续办好了，你收拾着去寝室楼下等我吧，马上就回来。”一抬眼，看见陈宇在面前。她有点发愣。她只和宿舍的室友说了生病要回家，路上碰见几个同学问起，也简单说了几句。

这又有什么难知道的呢？刚上了节必修的大课，你一句我一句不就聊到了。她刻意没有和大家打招呼，怕一个一个的来问她，也刻意不让陈宇知道，但也是怀着一份期望的。

当这份期望实现的时候，她反而不知道该高兴还是不安。但是，她还是一如既往冲他笑笑，跟他说了句“hi”。

6

陈宇看上去有话要说，Lily此时此刻却不想看见他，不想听到他说话。这是一种矛盾的心理，和渴望得到又怕失去的心理一样。情书递出去第四天，她看见陈宇本人，她既想得到他当面的回答，又害怕得到这份答复。

Lily说完，就想快速逃离现场。她低头避开陈宇眼睛的那一刹那，耳边是他的声音：“常联系。”

抬头的时候，陈宇似乎跟刚才不一样了。他说，回家好好休养，早点回来上课啊。Lily也笑笑，说好。

那拜拜。那句“常联系”像是她一个人的错觉。

如果，如果是一个叫人伤心的词语，因为有了如果，让人无端生出许多希望来，甚至是妄想。因为如果，所有期待都有了可能性。

Lily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你快死了，这是你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你要这样结束吗？如果，再告白一次呢？如果呢？

所以，她停下向前走的脚步，回过头，叫了一声“陈宇。”声音不大，却带着些决心的，这是她曾经不曾有过的，是坚定而果断的。

陈宇不知为何，还停在原地未曾走开，所以他清楚听到Lily本开始离开的脚步忽然停住，转过身来叫他。这似乎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也似乎是他所期待的。但是，他没立刻转身，却立即回应了一句：“我先说。”

“好。”

他转过来，深吸一口气，做了番准备后才慢慢开口：“我收到以后，有些，嗯，不知道怎么回答你。我想好好想想，又怕耽误太久。我···”

“没关系，”Lily想要替他着想，不必叫他为难，但一瞬又任性起来，是那点决心支撑她和过去的自己截然相反的做法，“我还有时间，你慢慢说。”

陈宇似乎有些讶异，但仍旧是尴尬的脸色。“我想，我是不喜欢你的。”这句话说出来似乎也不是难事，他还是当着她的面说出来了。

Lily呢，她心想这是大好的事，这下失恋也经历过了，人生又圆满了些。没关系，我喜欢你，没权利要求你什么，我只是想把这件事做完，有个交代。我只是想，也许呢，就是那一点点的希望，至少在离开前尝试一次。这心境是苦涩的，却强撑着要欢乐似的。

但是，她不想这样说，虽然这是她的真心话。她不想要为别人，以后的日子，不论还有多长时间，她都要自私些，全心全意为自己开心。所以，不必为别人着想，不必想这样做是不是会给别人带来麻烦和困扰。

“没关系，以后的事可说不准，说不定你明天就喜欢我了呢。”Lily特意笑得灿烂，不等陈宇回答就大步离开。

陈宇愣住了，这句话实在不像是她会说出来的。这点任性似乎让她的形象更鲜明了些，将她以往灰暗的形象照亮，镀上点点光彩。

7

第二天早上，陈宇刚打开手机，就看见微信有新的好友申请，是Lily。他同意了，马上就有新消息。

早上好呀，我已经在家了。

早上好，在家起这么早?

养生嘛，早睡早起。

陈宇刚想回她，不聊了，我要准备去上课。Lily的消息就来了。

你有早课吧，不耽误你了，拜拜。

虽然和从前不一样了，其实还是一样。陈宇笑笑，回了她一个表情。末了，还是又回了一句，90后养生大计靠你了。

Lily回他，再见不送。

他笑出了声音。这样很好啊。

Lily也是这样想。

8

要接受死亡是一件很难的事。在Lily的生活里，死亡成为一个禁忌的话题，但大家又在暗暗地为死亡做着准备。

虽然一早告诉自己，死亡已是不可避免，但是每隔几天，Lily还是会因为“死亡”这件事难受不已。身体机能的退化缓慢地持续着，而Lily觉得自己的心快要死了。爸爸把她的吉他从仓库里找出来，那是高中时弹过的，上了大学后一直荒废着。她擦干净灰，又从基础学起。不过，毕竟是第二次学，明显比当时进步快多了。

Lily想，也许我要列一个遗愿清单吧，像Tessa那样。

9

听到Lily死讯的那天正跨年，还没到晚上，狂欢的气氛已经弥漫开来。

大四的课上得差不多了，许多同学开始实习或者工作，已经不在学校住。陈宇实习的公司在附近，所以他就没出去，仍然住在学校，也方便处理学校的事情。

年末最后一天，许多总结还没做完，今天是免不了要加班的。同事约着下班以后去吃东西，唱歌，陈宇欣然应允。他漫无目的地滑开手机，点开微信，看见班群里有几十条未读消息。班群很久没有动静了，今天怎么了，新年祝福？

Lily今天早上离开我们了

！！！

假的吧，真的话辅导员怎么不在群里说？

是啊

我今天去教学楼听见辅导员说的。她好像一直不想我们知道她的病情，所以一直都让辅导员瞒着。

她不是回家治病的吗

什么病？

前一阵子我问她怎么样，她还跟我说好点了

······

陈宇的身体僵在那里，大脑似乎也停滞了。昨天，昨天早上，她还给他发了微信，给他看窗外的太阳。

10

Lily也觉得自己很自私，但是她如何能肯定陈宇是喜欢她的呢？如果她死了，陈宇会不会太伤心？没关系的，我只管过好这剩下的一点点日子吧。他的日子还长，他也会过得很好，即使会因为我难过一阵子，也会好起来，会有喜欢的女孩子，会结婚，会有孩子，会老去，会有长长久久的回忆。我只是他生命里的一点点，我只想要这一点点。那我就自私地要这点吧。

陈宇在元旦那天收到来自Lily的一封信。他拆开的时候，手有些抖。掉出来一张照片，是Lily，阳光下大笑的Lily，眼睛都眯起来。

他抽出信纸，上面的字相当潦草，甚至有些丑。他想，这是她最后时刻写的字吗？他仔细辨认，似乎能看见照片上大笑的Lily面对面地对他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