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您是来上访的啊

呦，您是来上访的啊

第一眼就感觉不对，我跟了过去。果然，她突然转身，直直往门口冲。我一把拉住她敦实的身躯，就像在健身房里拉划船机。不远处，门口的便衣战士已经甩开甩棍，哗啦一下，跟武士出刀似的。

“你给我过来。”我对她说。“再过去他们揍你！”

几秒后我把她摁在门边的草丛里，摸出手铐，想着先铐上再说。这时传来师父愤怒的声音。

“陈尘！”

“啊？”

“松手！”

所以我觉得这份工作不太适合我，比起扔铅球、教人卧推，或者搬砖，在这些行业力量是一种美德，而不是粗野。当警察可不是，特别在这个门前当警察，我经常像个瓷器店里的大象，动辄得咎。

师父快步走过来，一把夺走我的手铐。

“知道这是什么吗？”

“手铐啊。”

“屁，这是两个钢圈，用来增加腰带重量。想拷回家拷你老婆去，在这儿它只能长在腰带上，明白吗，就像树长在地上。”

我困惑的点了点头：“哦，那我回家拷老婆去。”

师父瞪着我，想整死我。我只能不明所以的说了声：“明白了。”

师父骤然换了张脸，慈眉善目的，把那女的扶起来。

“同志，有什么事啊？”

“¥*#%¥@+#……”

四川那边的方言，调调像夜莺，内容也像鸟叫，反正我是没听懂。不过很愤怒就对了，怨气深重。

“行行，有话你跟我说。咱们去那边树荫下面。这儿太热了。”

师父说的没错，太热了。虽然天气预报的最高温度才35，但是体感温度接近唐僧。门前是个空空如野的小广场，铺着花岗岩。有些烤肉店就用这种花岗岩，储热能力强，受热均匀，烤出来的肉鲜嫩多汁，我爱吃。广场上了无遮拦，除了一根旗杆。我和太阳只隔了面国旗。如果红旗招展那谢天谢地，全身都在燥热的阴凉下。可如果它萎靡不举…那我就着色不均了。

我跟着他们来到树荫里。

“你干嘛来了！”师父瞪我一眼。“门口不留人吗？”

我噢了一声转身回去。

“给我过来！”没走几步师父又喊。“学着点。”

我学到了很多。

那个土豆一样的中年妇女是来北京旅游的。她出于朴素的民本思想，认为我们看守的地方中国人都能进。对她而言这是一次视察，看看人民的公仆有没有在岗履职，顺便享受仆人对主子的款待。所以我又拉又扯还差点上铐子简直是…简直是太对了。

“这没得公园撒。”师傅说，居然有点川普味。“旅游景点在前面，故宫，天安门……”

然后他们尬聊了好久，各说各的。那女子间或大喊大叫。久而久之我也听懂了点：“为啥子不让我进去？”“你们这是侵犯人权。”

师父渐渐的也面露不耐烦：“我们也是在保护你，明白吗。没看到当兵的都亮家伙了？你要是再往里面点，少说挨一脚，严重的狙击手给你一枪！军事禁区懂不？”

她还是不依不饶。师傅没法让她闭嘴，两个人同时呜噜呜噜说话。看来古美门律师说的没错，有理不在声高，在语速。

“你们单位没门禁吗？这是人家单位，也有门禁。你要是再闹我只能给你带到派出所去。”

“我就要进去！我也是人民！我就要进去！我就要进……”

师父突然向我伸出手来：“手铐！给我。”

“可是师父，手铐长在腰带上……”

他踢了我一脚。

晃着手铐，师傅冷冷地说：“该解释的我都解释了，你最好有点自知之明。旅游本来是开心的事，别找不自在。你要是再闹，别怪我不客气。”

土豆走了，骂骂咧咧的，一步一回头，指着我们发狠。我看到师父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估计气的不轻。

门口又聚了好多人，有的拍照，有的背着手使劲往门里看，有的望向我们这边，目光是轻蔑的、责备的、幸灾乐祸的。门口便衣战士精神高度紧张，我真怕他一不小心把身体崩碎了，撒一地。我回到岗位，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祈祷眼前的他或她别再斜刺里杀出往门里闯。

师父对着步话机吼：“过滤1号，过滤1号，你怎么查的身份证！刚漏过来一个精神病。加大盘问核查力度，逢人必查！”

我暗自开心。现在在过滤1号岗的是我上铺，回去又能损他了。其实那个女人并不是从东边过来的，而是西边，2号岗那边。但这并不重要。2号岗是个老民警，我可损不起。

师父和步话机较完劲后，站着一动不动。我知道这时候我该上前，虚心求教，总结经验，接受批评，并且点头附和师父说的随便什么玩意，否则气氛会变得尴尬。

气氛变的很尴尬。

过了几分钟。

“陈尘！”

“到！”

“过来！”

“是！”

“你是不是天天健身。”

“是！”我很骄傲。

“那你健脑吗？”

“我……”

“光长肉不长脑子是吧，懂什么叫文明执法吗！”

“可是刚才……”

“可是什么可是，有你那样的吗，上来就给人摁地上，还要上铐子。你把她拉回来不就行了。”

“噢。”

“不要激化冲突，记住一定不要激化冲突。他们又不是恐怖分子，和我们没矛盾。”

我心里咯噔一下。什么？难道恐怖分子和我们有矛盾？我看了眼门口哨兵的枪。

“师父，刚才你说什么狙击手，真有吗？”

师傅白了我一眼：“有，现在就瞄着你呢。你敢偷懒一枪毙了你。”

“厄……”

“她这样的，脑子有问题，最多算个精神病，连哄带骗能劝走就劝走。对某些极端上访人员我们才能使用适度暴力，强制带离，强行驱离。精神病不值得占用我们的精力，我们要把精力用在甄别非法上访人员，预防闯门、跪门、哭闹、拉横幅等行为。”

“师父……”

“你别打岔。还要注意疏导人流，不要聚集围观，更不能拍照拍视频，这年头网上信息传的太快。”

“师父！”

“当然，这都是大事，很少发生。所以以后别动不动……”

“师父！你看后面！”

后面乌央乌央一群人，由土豆领头，从2号岗方向，气势汹汹的向我们走来。师父又一动不动了，就像假死的虫子。我突然觉得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已经完成了日常工作量，我该下班了。

门内一声哨响，马上冲出来几个便衣士兵，手里拿着甩棍，大声喝阻。当兵的就是霸气，以至于他们一喊“站住！”连我都站着不动了。那群人涌过假死的师傅和遵命立正的我，和战士们捉对厮杀起来。就像那达慕大会的摔跤现场，群体赛。突然间冲出个哥们推搡起我来，吓了我一跳。我完全没有和他角力的意思，一闪身让了过去。他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倒，回过头来，带着大惑不解的表情，然后怅然若失的走开了。

我发现师父在看我，眼神里渐渐聚集起无奈、嘲讽、不屑，就像平常看我时那样。我觉得他可能要重启了。果然，几秒后他对着我大喊：“愣着干嘛，招呼上啊！”接着对步话机大喊：“指挥室！请求增援！”然后拽住离他最近的一个胳膊，和我一起往边上拖。

形势很快对我们有利起来，源源不断的、一模一样的便衣从门里跑出来，好像有人狂摁control+v。我们对付的人是个老头，颤颤巍巍的。老人家突然一声哀嚎，身子一沉，啪唧跪在地上。两只手还被架着，举成投降的姿势。

闯门的人纷纷效法，跪成一片，呼天抢地。路人已经围了里三圈外三圈，看戏似的，如果这时有人掏出爆米花或者瓜子我丝毫不觉得奇怪。当然，他们掏出手机各种拍照也不奇怪。我刚才就注意到一个拿自拍杆的妹子，现在看来居然是个主播。她背对着我们，对着高举的手机，比V。

“师父。强制带离吧！”我拿出手铐。

师父突然放开老头的手，啪唧跪下，干脆利落。我想起我妈的至理名言：“男儿膝下有黄金，所以才要跪下捡。”师父表情比老头还悲痛：“大爷，您这是怎么了？有什么冤情啊？”老头边哭边说着什么，还试图从包里拿什么东西，但是不太灵光，因为一只手被我举着跟自由女神似的。师父瞪了我一眼：“还不松手！”

大爷掏出来一张纸，展开，举过头顶。上书四个大字：“我要上访！”

得，闯门、跪门、哭闹、拉横幅、围观、拍照，全活儿。

后来我也跪下了，遵照命令。师父和大爷聊了几句，居然一起抱头痛哭。“我了解，我了解。”他边哭边说。“你们太不容易了。”

便衣战士们一开始都站着，一脸懵逼的，使劲提着被访民往下拉的裤子。后来班长一声大喊：“跪下！”所有人跪成一片。到处都是哭泣和柔声安慰，我看着直播妹子，觉得此情此景……也太荒诞了吧。

突然，我被什么人抱住，耳边传来凄厉的哭声。扭头一看，是土豆。她还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眼泪鼻涕直往我身上流。“别别别……有话好商量。”我使劲挣脱。“您不是来旅游的吗，怎么改上访了？”

师父又瞪了我一下，不知道今天第多少下了，这样下去早晚他的眼珠子会掉出来。好吧好吧，我也让她抱着还不行吗？我拿出步话机，狂吼道：“过滤1号！你给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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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工作性质，接触了不少上访人员。他们犹如一股股暗流，在繁花似锦的社会表象下涌动。尽管他们缺位于所有当代宏大叙事，但事实是我们生活在同一条船上。我打算写一个系列，关于他们的故事，他们的生活，希望有所裨益。尽管我坚信正如福克纳所言：“生活就是一篇荒诞的故事，由白痴讲述，熙攘而疯狂，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