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该去看看那位王太太了。”
母亲这样和我说,我这才想起记忆中许久未见的人。她是曾祖父的侧室,我外婆说曾祖父一举中第做了举人一时间在村子里风光无限不多久便娶了王太太做了小的。后来发妻太奶奶走的早,随后她被扶正便是正儿八经的后妻了。
要说这王太太真是稀奇,怎么说我都该叫她声太奶奶,但她一被扶正就让我们只叫她王太太,一来二去,都由了她。她算是地主家的小姐,还是村里第一美人,也是村里脚最小的,谁能想到这傲气的大小姐还能去给人做了个小的。说是她父亲为了搭个亲戚这理由也不假,但这犟地出了名的大小姐居然愿意也是当时一阵风云话题。
“到底为什么会嫁给曾祖父呢?她这么高傲?”
“谁知道呢?女人心海底针,怕不是连女人都不懂吧……”
也许是爱情呢?我这样想着看着面前的王太太。她已经快80了但还是精神得很,能种花抽烟偶尔还能下个厨,身体硬朗的很。
我顶喜欢和王太太谈天,看着她抽着旱烟,拿着那根带着玛瑙烟嘴,刻了向阳花纹路泣血泪湘妃竹管身的烟杆子时不时抿一口。即使头发都花白了她还是喜欢抹胭脂穿着花绿衣裳,头上的簪子丁零当啷作响很夺目。当真是个潇洒的女人。
王太太喜欢讲一些有悖学校教的道理,但儿时的我却找不出理由来反驳。我便将这些道理当故事来听,现在也是。
“要我说——这鞋合脚,怎么样都得穿了走。”王太太嘬了两口烟,幽幽吐了口两口白烟接着慢悠悠地说道,“要我说,只要鞋合脚了,管他是打哪来的,谁的,都是穿得。现在不穿保不准再也找不到那么合脚的啦,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喽!”
说罢王太太翘了根食指微微弯腰伸进鞋里抠弄瘙痒了一番。我无言以对,看着年过古稀的王太太虽做的说的事都是市井般的臊人事,但却总让人无言辩驳。无论她撅着嘴嘬烟,是伸了手指抠脚,还是那番让人无法沟通的理论,无论哪一样都是让人觉着是市井小人的举动,但她骨子里透出的气质连她做着那些粗鲁的事都显得优雅至极。
真是个奇妙的王太太,我想。也许我再也不会见到这么神奇的女人,这样豁达无谓的,即使在那个年代出身算是不凡的能为了爱情这般也是很有勇气的吧。我倒是很羡慕她这种潇洒和那个时代女性大多不能理解的豁达。
“唉……说我母亲,我记得也算是个美人。长得也标志但不裹小脚所以从来没有什么老人夸过她,那个稀里糊涂的年代,这个村什么都会发生,不管多怪,多怪!”
母亲在来的路上和我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有说曾祖父有说曾祖母,还有王太太。我想起她的话便问她曾祖父曾祖母的事,王太太却掏了包瓜子边吃边抽着烟,也招呼我来吃。她咀嚼倒是很文雅,抿着嘴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是个大小姐的模样,也许是因为那样的环境下让她生而优雅,做什么都优雅,就算在粗鄙的事都会有一种荒诞的美。她说着和我们家完全不沾边的故事,她总喜欢这样,兴许是不想说,兴许是不知道什么。但她讲的东西都很有趣,我也爱听。
“……那会我还是个小丫头,裹了小脚也不曾出什么门,在家里学着那些大家闺秀该学的东西。有一天晚上我在院子里看着一小子跳进来看见我求我藏他一会,过了好会我听着外面一阵骚动随后又安静了他才爬出来,谢了我。”
王太太嘬了一口烟嘴,“咻”地一下吐了一口打卷像波浪一般的烟丝,复缓缓道,
“我这才知道是他调皮捣蛋去偷人家里头种的向日葵,被人家的狗给发现了追了一路。然后他就给我看了他揣着的向日葵,好大一轮的,都不知道他这瘦干干的身板子怎么兜住我才没发现的,然后他就让我和他一起吃算是感谢我了。”
王太太说着用手比划着一个圆盘,应该是在形容那个巨大的向日葵花盘
“这生的向日葵啊,虽然味道和炒熟的不一样,但是香,有股植物的香味!我面皮子薄没吃多少,看着他嘎巴嘎吧吃地香的不行……唉……一看就知道他就是是穷人家的孩子……怕不是吃的不怎么样,这点生瓜子都吃的那么开心,哼!”
王太太一挑眉头但我觉得她似乎是十分开心的,她开心的时候会挑眉头,不开心的时候也会,
“她可真瘦啊……”王太太的话语里带了些许可以说是愤慨的语气,这是我所不能理解的,随即她王太太的神色又回复了往常
“瘦干干的以至于肥大的衣服能藏那么大一个花盘。我在他离开的时候看到他空荡荡的衣摆发现的。”
王太太敲了敲烟杆,发现里头烟是抽尽了,便在桌沿磕了磕,窸窸窣窣地碎屑飘出。我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头,继续问王太太
“那……您为什么愿意嫁给曾祖父呢?”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咳,怎么个嫁不是嫁,他是村里当时唯一一个举人,也是最后一个啦。”
王太太没有回答我,许是不想告诉我,我便也没问了。
“这鞋……要是合脚了,怎么个不是个穿哟……”
她絮絮叨叨地重复着这句话,从桌上的小囊袋里摸出了个些许黄褐的烟叶揉碎了进烟斗里,划了个火柴点着了便吧嗒吧嗒又抽了起来,兜来转去她还是回答了我的问题
“老爷呢……是个傲气的人,就是那读书人的臭脾气喽。大太太是个好人呀,是个暴脾气美人。她……没有小脚,但她很能干呀……我大概也理解为什么老爷喜欢她。”
“那……曾祖父喜欢曾祖母的话为什么要娶小……”
我自知这话说的不合当,但问出来了也没有办法。所幸王太太也没有介意,只和我说:
“男人啊,这可是面子的事。我爹爹有钱啊……两个人都奔着攀高枝去了。不过老爷倒是还挺喜爱我的,对我还是不错。”
“……母亲是个暴脾气的人,居然愿意容得王太太嫁进来,我当时是无论如何都理解不了的……”
母亲这话在我耳边响起,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当时曾祖母是什么样的心情
“王太太为什么会把自己说的像个外人?您其实也是我曾祖母不是?”
“啊……孩子哟,你不明白,不晓得哟。我从来都不是这一家人……我啊……”
“我啊……”
王太太有些浑浊的眼看着门外的院子,她种了不知道是什么植物高高的,直直的,挺挺的。她看着那植株眼里是无限的爱怜。
“你妈妈应该要来了……啊……走之前抓把瓜子走吧,我自己炒的,新鲜着呢,拿点吧。”
我带着一小兜香瓜子上车时,母亲笑了,
“她还在炒瓜子?她可真喜欢吃瓜子,看见院子那个花坛了吗?都是她种的向日葵。”
向日葵?!我心头一颤,好奇地询问母亲
“曾祖父喜欢瓜子吗?”
“他啊,他不喜欢。他只喜欢镇上果子铺的蜜饯!”
“那……那种生的向日葵籽可曾喜欢?”
“哎呀都说了……啊等等,这个我倒是想起来了,以前父亲秋天要是上城里肯定会买个向日葵花盘给母亲吃,说什么‘可别再去偷人家的了’。我给你说,你祖母小时喝可调皮泼辣了,跟个男孩子似的……”
母亲抓了一把我的瓜子磕了起来,在有些颠簸的车里,瓜子的声音似是和车的噪音合在了一起。远处忽而能听见一两声尖锐的犬吠。
“这鞋要是合脚了,怎么个不是个穿哟。”
王太太的话在耳边再次响起,我打了冷战意识到——这鞋怕不是这辈子都不知道合没合脚,更没试进去过吧。她是精明透了的人啊!可是她又哪里是聪明,分明是痴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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