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拎着菜走回家的路上,心上脸上还满是喜气,儿子闺女都回来了,他见天儿板着的脸终于悄悄绽出了花。路过彩票站的时候,老李看见大红的横幅已经拉起来了,满地都是碎鞭炮的红纸,几个恰逢双休日没上学的小孩正蹲在地上翻找没点着的鞭炮。彩票站周围围了一圈老彩民,趁着热闹高声讨论着要买几号几注。老李远远就绕着走开了,他不想再出这个风头。
进了家门,老李脸上的喜气一收,又板起脸来。女儿兰丫头已经来了,正在打扫房间,她现在比年轻那会儿胖多了,多年来她一直忙于照顾丈夫和孩子,作弄人的岁月悄悄往她的饭菜里加进了太多生活的油盐,使她尝尽了各种滋味,也让她的身体失却了以往婀娜的风姿。
看见他进门,兰芳亲热地叫了声:“爸!”老李朝她点点头,把手里的菜肉往厨房灶台上一放,套上围裙就开始准备做饭了。兰芳放下手里的拖把,也套个围裙去打下手。
没到十点,大儿子建国和媳妇刘玉就提着几盒营养品进了门,不一会小儿子建业提溜着几袋水果也脚赶脚地回来了。刘玉一来,就一边数落妯娌不知道心疼老父亲,一边把老李推出了厨房。建国也没闲着,捡起妹妹没干完的活,又吭哧吭哧拖起地来。建业见没事可干,就又是端茶又是递水的,还把买来的水果细细切了,然后显摆似的拿出他那盒南非雪茄,剪了一根孝敬父亲。
看着儿女们一会儿动动这个,一会儿搬搬那个,把原本归置起来的物什都给弄乱了。爱收拾的老李感到有些难受,不习惯。但他很快放下了,嗨,任他们弄去吧,多久才团聚一次啊,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他就乐呵呵地抽起了建业给的雪茄,建业不停地说着这雪茄怎么怎么好,抽这个不仅不伤身体,还养生。但是老李实在抽不惯这玩意儿,他没抽几口,就把它搁到了一边,换上了大前门。
大儿子建国拖完了地,也过来陪着父亲抽烟聊天。老李突然想起,上次家里这么热闹,还是老伴秀红走的时候吧?这都已经五年了啊……老李的眼睛被香烟熏得有些泛红。在缭绕的烟气中,老李仿佛看见秀红正站在门口笑着看他,她穿着的那身黑红色的寿衣,还是她去世前自己陪着她亲自买的。
老李再眨眨眼,秀红的身影就消失了,香烟的味道突然让他感觉有些呛,他掐灭了烟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浓茶。两兄弟这会正聊着新闻节目里的时事,厨房里的俩姊妹也都在忙着做饭菜,没有人注意到客厅墙角的那个小桌子上放着的秀红的相片,老李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他有些失望。
晌午时分,一大桌子菜终于做好了,老李安安稳稳地坐在主位上,乐呵呵地享受着这难得的天伦之乐。
“爸,您跟建国说,您这回买彩票中奖了?”没吃几口,儿媳妇刘玉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她脸上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我就说爸您买个彩票消遣消遣也挺好,建国还总说您浪费钱。这回不是中了吗?”说着,还转头瞪了建国一眼。大儿子愣了一下,忙配合着叫屈道:“我这不是担心咱爸吗?你说,这些年借着彩票中奖诈骗老人的事情还少吗?这年头啊,骗子骗人的手段可是防不胜防,这能不担心吗?”
老李“哼”了一声,说:“骗我?我这辈子就没人能骗得着我……我教书的时候,多少小屁孩子想着法子调皮捣蛋,我有被蒙过吗?除非是我自己在装傻,但凡有我想弄清楚的事情,就没有被糊弄过去的……”老李絮絮叨叨地又讲了很多,这些儿女们其实早已经听腻了,但是今天却没人表现出不耐烦来,于是老李说得更起劲了。
“是……是……”儿媳妇脸上堆着笑,瞅着老李喝茶的机会插话道:“爸,您这一张彩票总共中了多少啊?”
“一百多万!说是扣了税,到手能有将近九十万。”老李笑眯眯地说。
“嚯!”建业感叹了一声。姊妹几个互相转头看了看,沉默了一会。建国往老李的碗里夹了块牛肉,试探地问道:“爸,这钱……您打算怎么用啊?”
老李吃牛肉已经有些费劲了,他咀嚼了好一会,才说:“我打算买块好一点的墓地,把你妈的坟迁过去,往后等我死了,我们就葬在一块儿。”说着,他又看向客厅角落里的那个小桌子。秀红的相片前还放着一个小香炉,早上他点的香早已经烧到头了,密密麻麻的香屁股插在香炉里,看着跟寺庙里似的。
听了这话,席上的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闷,几人都默不作声地吃着菜。这时候,电视机里不断响起的笑声就显得有些空洞和刺耳,建国连忙把电视音量调小了。
小儿子建业趁着给父亲倒酒的空儿,大声说道:“爸您这决定太明智了!我举双手支持!这买墓地啊,可不比买房子轻松,咱可得好好选。而且要买就得买好的,有钱为什么不买,对吧?不仅要买,还得要风水好的,后靠山、前有水,是吧?这墓室还得大,宽敞!还要用大理石造的,结实!周围还得种上一圈松柏,夏天能乘凉,冬天能挡风!”
“对!是得买好的!”女儿兰芳还没放下筷子,就抹起了眼泪,“妈一辈子没享过福,咱不能让她死了还委屈自己!”
“那这得二三十万吧?”大儿子建国挺直腰背,说道,“这样,爸,您什么时候要去买,就叫上我,我跟您一起去!”
“别!可别!”老李一摆手,“你好歹也是个科长,得管着不少事,哪有空陪我一个老头子?你们都忙你们的去吧!我自己去。”
“那不行!”几个儿女一致反对。
“爸,您看您这年纪、这身体……不是我说您,您一个人去我们还真不放心!”兰芳说,“这样吧,我跟着爸去!”
“姐,琪琪不是要准备高考了吗?你还有空陪爸买墓地?我看还是我去吧,我天天有空!”小儿子建业拍了拍自己的大肚子,大包大揽道。他“创业”已经十来年了,可公司没见做大,肚子倒是喝大了。
“建业啊,你公司生意这么忙,也抽不出身吧?我去吧,我年假都还没休呢,有的是时间。”儿媳妇边说边给丈夫递了个眼色。可建国只是弯着腰,往嘴里塞了一大口菜,没有说话。
“我去吧!”
“不用,我去就行……”
“那我也去吧——”
老李嘴角的笑意渐渐收了起来。
“姐,你家里事情多,去干啥呀?还是好好准备高考吧,琪琪这时候很关键!”
“琪琪是大孩子了,不用我操心。我倒是听说你那生意不太好吧,不得多找找关系吗?我看——”
“嘭!”老李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酒盅直着蹦起来又歪着倒下。他哆嗦着嘴说:“你爹我还没死呢!”
几人顿时都不说话了。客厅的吊扇“呼呼”地空转着,电视里的“星光大道”也黯然失色了。老李气吁吁的喘气声沉重滞缓,成了屋里唯一的声源。
“好哇,我道你们怎么这么孝顺,原来是这样!”老李再把手里的筷子往桌上一摔,“我这不是还能剩几十万吗?你们都着急忙慌个啥?啊?我有说不给你们吗?”
兰芳眼泪簌簌地下,她胖脸上的妆一下子花了:“爸,琪琪的成绩有多好您是知道的。上个星期她已经接到剑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了,我正想跟您报喜呢!您说她一心想要出国留学,这一年来可是拼了命地学习,一天就睡四五个小时……这回真考上了,我和陈铭却拿不出钱来。我俩几宿都没睡着,都已经在琢磨着卖房子了……”说着,兰芳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录取通知书。剑桥大学校长的签名和旁边大红的公章,让老李的脸色不由松了松,他扶起酒盅来,往里倒满了酒。
“爸,小风快结婚了您知道吗?”这时儿媳妇刘玉也吭声了:“人家姑娘是复旦研究生毕业的,留校当了讲师。她父母都是国企职工,家庭条件也不错。人家对咱家没有别的要求,就要一套婚房。现在一套房子什么价钱您也知道,首付都至少得一百多万,我和建国砸锅卖铁才能拿一半出来……”
建国扯了扯媳妇,刘玉理都没理他,“小风可是您唯一的孙子,现在孩子要结婚了,没钱买房子,您说怎么办?”
老李抿了口酒,放下酒盅,两手放在膝盖上没有说话。
屋子里又闷又热的,任凭房顶的老吊扇转得飞快,也还是不管用。前几天突然升温,老李一开空调才发现坏了,联系了维修却几天都没见人来。小儿子建业本来就怕热,他肥胖的脸上已经满是汗了。他拿起遥控器按了几遍,空调始终毫无反应。
“怎么回事,坏了?”他一皱眉头,多年的老板派头不自觉地摆了起来,“这售后维修的人都是吃干饭的?去年才买的空调,今年就不管用了?爸你打过售后电话没……我来打!欺人太甚了也……”
这时兰芳扯了扯他衣服下摆,他才意识到大家都闷着没说话,这半天只他一人在瞎嚷嚷,于是就只好尴尬地住嘴了。
过了一会儿,他见大家都还不说话,就清了清嗓子说道:
“爸,本来两个孩子都急用钱,我是不该开口的。但是最近我这生意实在是不景气,好几个帐都收不上来,再这样下去,眼看就得破产了!我呢,没别的意思……您借我三十万周转周转,半年就能还您!”
“嘿,还半年!不用仨月,这钱就得败光!”兰芳瞪了弟弟一眼。
“哎!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看也是,你这公司还是趁早关门了吧!”建国说。
“不是!哥,你这就不对了啊!我当初挣钱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的,那好话说的……你那别克不也是我给你买的吗?”建业一下急了,他指着建国放在桌上的车钥匙嚷嚷道。
“这车我是白要你的吗?当年我给你走了多少关系你不知道?你能中标全是靠的我,要不然你那小工程队能干啥?”建国说起这个还一肚子火气,“要不是因为你偷工减料被人给举报了,我早就升副处了!至于现在还混在科级的位子上等退休吗?”
“就我那还是小工程队啊?那得什么规模才算大的?还有我打点关系不要钱啊,我——”
“行了……”老李喟叹一声,起身走到沙发边坐下。“别演了,不都是想要钱吗?我留二十万买墓地,剩下的都给你们,怎么分……你们自己商量吧!”
“爸,瞧您这话说的,我们不都是您的孩子吗?”刘玉笑眯眯地把公公拉回座位上,然后给老李碗里夹上菜,“那这五十万我就替小风先谢谢您了!您就等着抱重孙子吧!”
“什么五十万?”兰芳急了,“琪琪留学四年怎么也得四五十万,我们俩可拿不出来!”
“那你们能拿出多少?”刘玉脸上的笑收了起来。板起脸的长嫂不自觉地流露出的威严感,让两个弟弟妹妹的心里都有些发憷。
“说呀!”刘玉又问。
兰芳眼珠子转了转,说:“最多一万。”
“我呸!”建业喊道:“姐你骗鬼呢你!你这脸皮也太厚了吧?还一万,你怎么不说一千呢?你们家那房子可是在市中心,换一套三环的,至少还能拿百来万!你还盯着咱爸这么点钱啊?咱爸养老怎么办?咱妈的墓地怎么办?你跟这捣什么乱呐你!”
“那是我的房子吗?”兰芳臃肿的脸顿时气红了,刚才的眼泪已经把她的眼妆花的青黑一片,再加上那气红了的胖脸颊,让她的脸看起来像是个半熟的青桃子。“那房子到现在还在我公公名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凭什么换房子?”
“那你怎么不问你公公要钱?”
“琪琪他爸和他关系弄的那么僵,我们还好意思问他要钱?”兰芳一扭身,硕大的屁股压得木板凳一阵吱呀。“他能让我们白住着就不错了,反正我们是要不到钱!”
“那你就好意思问爸要钱啊!”刘玉皱着眉头说:“别人出嫁了都是往娘家带东西,你倒好,可着娘家坑了!”
“你——”
“砰砰砰!”老李拍了拍桌子,怒道:“吵什么?吵就有用了?这钱还没到手呢,你们就这样吵,你们吵给谁看?啊?”
这会姊妹几个终于不说话了,大家沉默地吃着菜,满是热气的酒席蒸得大家满脸都是汗。
电视里的歌舞刚才停歇,又放起了合家欢的广告来,即使是这么不应景的电视节目,几人也都不做声地看着。事实上,无论什么节目,他们都看得下去,因为他们的心思全都不在电视上,他们只是把茫然的目光搁在屏幕上罢了。
老李刚才一口接一口地喝酒,白酒的后劲上来后,让很久没过沾酒的他感到有些头晕。现在他终于缓过劲来,不敢再喝了,于是端起茶杯大口喝茶。
等大家饭都吃得差不多了,刘玉给公公的茶杯续满了茶水,建国这时看准时机,主动挑起了话头:“话说……爸,您这彩票怎么还没兑啊?”
“开奖那天我也没在意,不知道中奖了。第二天知道了想去兑,人家说我年纪太大,得要儿女做监护人陪同。我这不就叫你们来了吗?后天星期一,我们再一起去!”老李的火还没消,他端起茶杯,故意拖长了声音问道:“你们谁有空啊?”
姊妹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说话。
老李乜着眼看着他们,说:“嗯,学乖了,不吵了。”
“爸,您把彩票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呗,我们还没见过中了百万奖金彩票长啥样呢!”建业这时腆着脸说道。
“对啊,对啊!”兰芳附和道,“我们再拿着彩票照张相吧,留个纪念。回头兑了奖,人家就把彩票收走了!”
“好好!”大家一致同意,气氛一时间变得和谐欢快起来了。
老李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终于起身来到电视柜边上,他从柜子里抱出一个啤酒箱那么大的铁皮饼干盒,走回饭桌,“咚”地搁在上面。
“想看自己看吧,我这些年买的彩票都在这儿了……原以为这辈子不会有这运气了,偏偏快死了才中!”老李苦笑了一声,坐下来掏出香烟盒想点上一根,犹豫了片刻终于又放下了。
离得最近的建业小心地打开铁皮盒,里面是一捆捆用橡皮筋扎得整整齐齐的福利彩票。这些红白相间的彩票纸一沓一沓地叠着,有些年代久远的都已经发黄卷边了。他拿出最新的那一沓薄薄的彩票,仔细看了看最上面那一张,然后奇怪道:
“爸,这不是中奖的那张吧?”
“啊?”几个姊妹都凑过来看。建国拿出手机,把拍了中奖号码的照片找出来和彩票一对,确实不是那张。
建业把橡皮筋拆下来,一张一张地翻看,结果没有一张是的。
老李抬眼看了看几个凑在一起的孩子,又低头喝了一大口茶水,说:“哦,也许昨天回来后忘了放回去。你们找找我昨天穿的衣服去……是一条黑色的裤子,就在卧室里……也可能在衣柜里,你们自己找。”
他们于是又跑到卧室,把衣柜里的衣服拿出来翻,可是还是没翻着。兰芳有些急了,她问道:“爸,您会不会弄丢了吧?”
“不会,不会!今天早上我还看见呢!”老李看起来还有些醉意,他眯着眼睛说道:“要不就在茶几上,再要不就是垃圾桶里——我早上好像扔过几张废纸。”
“爸!”建国皱着眉头说道,“垃圾桶是空的啊!”
“哦!我想起来了。”老李一拍大腿,说道:“快,看看楼下的垃圾收走了没!”
姊妹几个腾得蹦了起来,呼啦一下打开门,急匆匆地就往楼下跑。不一会,楼下就响起了建业的喊声:“哥,你快把车开来。我认识垃圾站的刘叔,我们现在赶紧去找!”
“哎,哎!”建国响亮地答应了,他很快跑回屋,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就往楼下跑,“爸,您歇着,我们去找!”他瘦削的身体为了不碰到屋里的东西,扭得像条在水盆里挣扎的鲫鱼。尽管他都喘得接不上气了,可他下楼时还是跑得飞快。
老李起身站在窗户边上往下看,楼下的姊妹几人忙忙乱乱地上了车,油门一踩,车子转眼就没影了。
老李这时才面色一整,慢吞吞地走到门口把门关上了。他端着茶杯来到客厅角落里的那个小桌子前,把茶杯放下,又点起一根香,斜插在了满是烟灰的小炉子里。
“你老说不要买彩票,不要买彩票……我就是不信,现在看啊,早该听你的。”老李叹着气,对着老伴儿的照片缓缓说道:“但凡这几个孩子能想着给你上柱香,哎……”
秀红笑得安安静静,一声不吭。
线香缓缓燃烧,好闻的檀香味儿慢慢弥漫在屋子里。一点香灰从香头上落下,正巧落在了香炉的外面。在那点摔散的香灰边上,能清楚地看见香炉子底下压着的小半张彩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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