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按摩结束,我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技师的儿子在我旁边。他上小学二年级,这男孩在亲情(父亲是服务行业的体力劳动者)与陌生人形成的氛围中完全自得其乐。直到我瞥到他打开的书包,我像看到了一种眼睛虽以习惯可嘴巴必须要服下去的毒药,那一刻使我头昏脑涨:他的书包有50—60公分长,里面胀鼓鼓地塞满了本子和书,高低不平乱糟糟排列着,像个定时炸弹随时有爆炸的危险。那一刻我涌出了强烈的反感和怜悯。我说,天哪,孩子背这么重的书包啊!我朝向他父亲,这大人极其冷静地回应说,现在的孩子都是这样。他的情感让我立刻感到,他很容易地释然了一种我所带出的普遍现象,收回了我挑起的大惊小怪、无中生有、并不需要浪费心力的情感。我立刻共鸣到他所制造的时代氛围——如果说之前跟他聊了几句话只是寒暄,是在共同营造中国式的传统氛围,此时所代表的就是当下的两个陌生人(其实不仅限于陌生人之间)心灵层面的互动。我有种自己都不看好的表达冲动(这冲动里面有我对这个群体所持有的智识上的优越感,但这的确是我的冲动的先决条件,否则之后的互动就不会发生)。我冲着孩子拙劣地逗他,你书包的书比你们老师都多,你已经胜过了语文、数学、自然课的老师啦。孩子天真、腼腆地眯着眼笑,还略带欲靠近我的姿势。我不想看他父亲,因为那种难为情(我感觉他不太愿意回应)的交互是我不想面对的,在我离开这里时,孩子主动跟我说,BYE。我不去看他那一脸的轻松喜悦,我内心不愿承认因这样的互动而感到的美好。
开车回来的路上,我穿行了极其窄小的道路,也路过了相当宽敞的大道;经历了歪歪扭扭的下坡路,也奔驰过无比平直的大道;历经了战战兢兢地错车,也驰骋过一马平川。进了家门,坐到屋内,我看到了自己难以抑制的难堪。那一刻,我往外排泄的奔流情感被熟悉的状况搞得便秘,当冻结的按钮一按下,我的情感之水变得不透明了,我跳下很多层台阶,就为了刻意提供给自己防御苦涩的回应——我当然知道老师在这孩子心中的地位,我也知道我用讥诮的说话方式十有八九会(就我对他的观察得到的基于本能的印象)让他喜滋滋。这让我也放松嘛。荒谬的是,我需要的慰藉感必须从一个幼稚的、只用天性和基本伦理感受这世界的孩子身上得到,我得到的安慰是被我条件反射式的设计出来的。我用不使他误会的形式迎合了一种人人都可接受的情感,我规避了我的冲动。从另一个层面来说,这无疑是一种欺骗——用孩子喜欢的形式挑动他,即使我并没有违背我的良好初衷。就像小时候我听“狼来了”的故事,如果兔子有足够的冲动——这是一种生命的能量,想要直面狼的行为,他所面对的选择只能是打开门还是不打开门,而非仅仅“妈妈告诉他不打开”这一种选择,顺遂母亲的情感会很风平浪静,岁月静好!又比如,我给他一颗大白兔奶糖,他已经吃过更好的糖因而对这种老古董腻味了,我灵机一动说,“这是从巴西带回的哦,我们这里买不到哈。你要不要?”也许他会因为你情感的热乎度收下它。
我去按摩的那条街对老重庆人来说非常著名,但人口之密集、空间之狭小让我相当懊恼——尤其是消费的膨胀与资本化运作到来之后,这拜他属于中央商务圈所赐,更拜这5年的网红化所赐。那条100来米长、宽5米多的街,有的店家把主打产品延伸到门外(尽量不高调,限于1米以内)摆放,不那么做也许就只能观摩别的店如何门庭若市。加上送外卖的摩托、占据了街上好位置的冰粉凉虾、麻辣凉菜、水果等游动摊位,这条路变得异常狭窄闭塞——我稍微走快一点就有如同玩漂流的刺激与对八面玲珑的浪涛的未知感:但你的感官又不会相信这就是漂流,你将自觉地规避那到手的惊心动魄。我曾生活了二十年的这个社区外的普通街道,九、十点钟还在被如潮水般涌进来的外地游客赏玩,对我而言(或许还有工作晚归的年轻租客)除了不得不接受的挤压,还要玩一种智力游戏——充满疲惫的眼睛因厌烦久了变得无视,但完全无视又好像背叛了人生来就有的生命的本源。我陌生感的源头之狂暴,还因我彻底失去了对时间的把控:
可惜了晚间饭后,附近上了年纪的人【10多年后甚至更快,我将达到人类所发明的令我生畏的生命形态的(至少是)下限年纪,我早就懒于剃胡须,就跟超前消费一个道理】用来遛狗的时间——除去玩麻将和爱好电视剧的老年人的那种睡前自娱,现在恐怕更被手机裹挟了!
传统的农耕文明建立在熟人社会的基础上,现代城市商业文明把五湖四海的人集结起来建构出新的人际交互方式。如果不是家庭式或朋友圈式结伴而行,只是作为个人心仪的旅游景点来游历,这里仍会保持一种以当地人为主的民风,当地人对此空间的依赖及由此带来的生活方式的自足——如果空间也是一种资源的话,会有一种因始终占有它而不被消费化大潮彻底吞噬的心灵抚慰,哪怕这心灵已经到了异化的程度:比如小区门前的某棵树还是能被时刻关注到。这是我的妄想,因为现在已经不是由古老文明所主导的社会,现在是由陌生人砥砺创造的社会。这也许就是现代性吧!
问题是,由科技与媒介的日新月异引发的网红潮,或者说由现代性助推的潮流,似乎是新一轮的传统伦理观念的回归:关系亲密的家人、朋友们一起出游,享受熟人圈子的氛围就是例证。我自己也不是不倾心于这样的传统,所以我立刻对我在按摩院与那小孩(以及小孩所代表的家庭)互动后的不安有了一种释怀。可假如从现代性的角度看,这就是在为自己辩护。如果当今城市已完全是陌生人重构的社会,我应当充分表达我之于我的所思所感(对那孩子及他的家人),而不是首先看重传统伦理下的关系——即使是我的善良或敏感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就我的认识而言,现代性商业文明是在不断地冲撞中清晰起来的。人们既想要在奇丽炫目的商业时代不停冲浪,又要不顾一切维持我们历史悠久的熟人社会有过的伦理传统。这就有点像走钢丝了哇。
这条街对面的商厦新开了两家酒店——商厦底楼以银行为主,瑰丽的宽大招牌悬在人眼的黄金视点上。与一众店招牌比起来,这俩牌子给我的印象清晰极了——只怪我走在前后与我相隔半米的人堆里,运动中的定格画面更能让感官接受强烈的刺激——里面的空间肯定配得上这宣传牌的大小。真的大,傲娇地把商厦门口竖立的市旅游局的招牌比了下去。
几年前,我想找个和朋友喝茶的地方得以路过楼上的一家酒店,内部的精巧大气让我印象深刻。只不过这是一次被动的体验。站在街面的时候,我几乎从不仰头看这大楼的外观,因为它实在离我太近,显得过于高耸,像是在拼命扩展我应该被扩展的视觉范围——对面街宽是这条街的三倍,建筑的精致度与高度告诉我所站的这条街什么叫现代——如今,这幢楼发挥了一种劲爆的效果,实在使我不敢忽略:我可以想象住在客房里的人创造出的若干温馨的画面——这不过是在任何一个时空都有可能制造出来的,未必是窗外的画面所凝结的现代式亲切感插进来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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