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努力平复了心情,从床上起身。咖啡已经凉了,我继续吃完剩下的面包,离赴约的时间尚早,我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我在抽屉里一阵翻找,一个白色的椭球状物体在一堆纠缠不清的电线、废旧的数码产品之中突兀而出,静静地散发着冷光,仿佛亘古不变的陨石。
我把它取出来,摸到中轴线的一个凸起,轻按下去,这椭球形的物体一下弹开了。五枚颜色各异的椭圆形徽章跃入眼前,凑近一看,是一张张美术刀镂刻成的头像,笔画简洁,却极为生动。
一瞬间,彩虹般的少年仿佛就站在了我的面前。记忆真是件神奇的东西,你以为一切早已被时光落在了月球的背面,可是只要抛给你一丝线索,你又能按图索骥地通通寻回来。
蓝色的是蛹,一头标志性的卷发;红色的是蛙,就是那个阳光的油头少年;橙色的是螺,眼神澄澈的平头少年;黑色的是我,脸型圆润的胖子;还有一枚是白色的,徽章上的她留着长长的直发。
她叫蝶,是乐队里唯一一个女生。说起来,起初没有人想到她会加入。
“要做就要做到最好嘛,所以乐队名也要取得独一无二才行啊。”
二十多年的那个夏夜,学校后巷,陈记麻辣烫被飞蛾裹住的白炽灯下,蛹拍着桌子说道。这是自我加入之后的第二天,乐队召开的第一次集会。
并没有人理会蛙的发言,所有人都埋首于搪瓷碗里的食物。刚刚下了晚自习的我们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蛹无奈地搔着他的卷发,“螺,你不是很有主意吗,你想一个。”
“这个嘛,关于乐队的名字,表面上虽然乱得像蛹的头发,但是仔细总结起来,大约可以分为两类,”螺费力地咽下一颗贡丸之后说道“一种是形而下的,就是有具体含义的词,比如甲壳虫乐队The beatles、滚石乐队,rolling stone,不停滚动的石头;一种是形而上的,比如U2,一开始就蓄意地不想明确意指某种特定事物,但又好像跟很多事物有所牵扯,因此关于该乐队的名称,长久以来一直是乐迷们非常爱讨论争议的话题。所以,我的意见就是——”
说道这里,我们三人都停下了饕餮之势,瞪大了眼睛,坐等见证历史性的一刻。
“其实还没有想好嘿嘿”螺挠着头发说道。
“哎”刚刚打起精神的蛹又趴在了桌子上。
“螺你这样会被打死的你知道吗”蛹咧着嘴说道。
“别这么说嘛”蛙开解道“螺刚才说的什么杏儿上杏儿下的我不太懂,但滚石乐队我也听过一些啊,干脆咱们就叫‘rolling gold’吧,听起来很唬人哦。”
“蛙,你是认真的吗,你这样的审美会让我们初赛就被扫地出门的。果然一点都靠不住嘛你们这群人”蛹说着望向我“蚁你有什么好的想法吗?”
我正要开口,空气中的磁场突然颤动了一下,三人的目光如同提线木偶般被操控着一动不动。
我顺着他们的目光延伸而去,于是,我的眼睛也被拴住了。
即使是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仍然认为,她是我此生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子。
她那头瀑布般的直发,小鹿般迷惘而清澈的眼神,以及左眼角下墨迹般的泪痣,多少年了,她仍然是我心中关于夏天的最贴切的注解。
她像夏天的风,路过我们,空气变得更加燥热。
她就是蝶,当然,彼时的我们谁也不知道。
只见三人心照不宣地把手伸到裤裆下。大庭广众之下,这帮人要干什么?
三秒之后,三人把目光移到桌下,螺的食指和中指张成一个角,蛹和蛙都摊着掌心。见状,螺露出狡黠的笑。
原来是在猜拳。
“再也不跟螺玩了,这家伙拳头上长了眼睛。”蛙抱怨。
“这次不算,蚁没加入。”蛹耍赖道。“蚁,这次你也加入哦。”
我一下就明白了猜拳的目的。蛹虽然是在耍赖,但我仍然很感激他没有把我排除在外。但即便如此,我仍然不愿胜出。
搭讪这样的事情,即便是现在的我仍然毫不擅长,更不用说二十多年前那个存在感渺小得像蜉蝣一样的自己了。
由于我的加入,螺的妖术失灵了。
胜出的是蛹。现在想来,假如胜出的不是蛹,而是,蛙或者螺,或者我。那后面的故事一定大不一样吧。世间上所有的一切,不过只是上帝老人家玩的一把骰子罢了。
蛹从座位上鱼跃而起,他仔细地把额头上顽固的卷发撇向一侧,当然,像往常一样没有成功,不过他仍然显出春风得意的样子。他那样的派头,的确是无往而不利的吧。
我们三人支着脑袋艳羡地看着蛹走向那个姑娘;姑娘背对着我们,蛹在姑娘的对面坐定,对姑娘说着什么,身体自由舒展,笑容恰到好处,一副轻车熟路的派头。然而蛹费了一番唇舌,姑娘的肩膀纹丝不动;接着蛹做手势的幅度渐渐大了起来。
“这小子在表演拉手风琴吗”蛙皱着眉头评价道。
姑娘的发髻仍然如同瓦雷利亚钢打造的一般稳健。蛹的手势渐渐低落了下来,那一头鸡冠般的卷发也一下子颓了下来。
“她是女神维纳斯的雕像吗”螺的嘴里嚼着生菜。
蛹艰难地挪起身子,低着头走向我们。他的身体仿佛锁缩小了一倍,每走一步都像被地底下的手狠狠地拽着。
“蛹也有失算的时候呢”螺说道。
蛹终于跋涉到我们的桌前。
“走吧”他有气无力地说。
蛙起身拍着蛹的肩膀“行了,这顿算我的。”
陈老板趣味盎然地瞟了一眼垂头丧气的蛹,他慢条斯理地说道:
“年轻人,长得有模有样的,年纪轻轻,已经当了很多年的负心汉了吧。”他那唇边的两撇小胡子,简直天生就是用来挖苦人的。
“什么嘛,从来没有的事。”蛹底气不足地辩解道。
“哦,那上次一口汤没喝就捂着脸跑出去的小姑娘是我看走眼了。”
蛹的喉咙仿佛被一块砖头梗住了。
“都说了多少遍啦,就不能等吃完饭再提分手?作为厨师的我相当困扰啊。”陈老板的胡子在他的肥厚的嘴唇上跳着舞。
蛹显出痛苦的神色,他又开始搔他已经不能再乱的卷发。
“也别灰心啊小伙子,我告诉你个秘密。”
陈老板看了一眼那个白色的背影,叹了口气:
“真是可惜呀,那样俊俏的姑娘却是个哑巴。”
深夜的校舍仿佛一个失落的上古巨人,孤零零地躲在黑暗的深渊里。
离开了陈记麻辣烫的我们迟迟不愿回家,便在校门口的大斜坡盘坐成一排,夜色泼洒在众人的脸上,彼此都只剩下残缺的轮廓。远方偶有汽车的远光灯扫过我们,如同上古时期地底传来的幽冥之光。
“喂,你们觉得陈老板是在撒谎吗?”蛹问道。
“那还用说”蛙说道“天仙一样的姑娘怎么会是哑巴呢,螺你说对吧。”
“不好说啊,陈老板虽然老爱拿人开玩笑,但我相信,诋毁一个姑娘是哑巴这样的事情绝对干不出来的。”螺说道。
“如果她真的是哑巴的话,那造物神一定是世界上最恶毒的嫉妒狂。”蛹说道。
“蛹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如果她是仙女的话,她是不是哑巴有什么分别呢,我们觉得不会说话是一种缺陷,不过是从人类的视角来看。可是你有没有想过,真正的仙女是不用嘴巴这样落后的器官来交流的。总之,她是不是哑巴,都完全抵消不掉她头上那轮天使般的光环吧。”螺说道。
“也许仙女都不屑说人类的语言吧。”蛹补充道。
没有人再说话了。昆虫的嘶鸣重新占据了黑夜。
这时天空的一角漏出了细细的光,起初,它只是一点细细的光晕,过了一会,光渐渐变多了,如同倾泻的洪水般驱赶着黑暗。随后,一轮巨大的月亮跳了出来。太不可思议了,它的样子就像——
“不如叫蛹吧”我说道。
“什么?”蛹问道,显然被我突然的开口吓了一跳。
“我说,咱们乐队的名字,不如叫‘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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