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章曦泽的书架上总放着房龙的书,从《圣经的故事》《人类故事》到林徽因翻译的《古代的人》,这是一个微妙的秘密,房龙的笔法唤起的感觉总让他想起多年前在表姐家见过的那个叫“蒋叶子”的姑娘,不是一本教科书,不是一系列的照片,不是一段按规则排列的历史,而是他被拉着,漫步向前,去探索那错综复杂的荒野。
表姐家的院子里有一个小潭,夏夜推开落地窗,就这么拖着惊骇灵魂的幽深的月光。章曦泽喜欢看那铁蓝色的夜空,那月光像往铁板上打了一个鸡蛋,凝固的同时也在流淌,就像大悲痛后趋于平静又不可抑止的悲伤。
郁达夫说读房龙的书就像在博物馆里遇到一个白胡须的老头,你看见了一件奇怪的东西,于是他给你讲了一段故事,听的时候,你觉得安逸、自在又毫不费力,故事讲完后你们就分别,你脑海的故事里还有这个老头的笑容和他的咳嗽声。
如果那个暑假他就在云南的家中,或在别地旅游,没有去四川表姐家,如果那天表姐没有邀请她的朋友来家里,他就不会认识她,就不会见到那张尖俏的瓜子脸,柔软的头发被晚风一丝丝拂开。
“曦泽,你以后要做什么?”
他在后山上望着身后那些笔直的树干,又眺望远天那落满夕霞的云,蒋叶子那件红色格子衫仿佛也染上了大片锐利的霞光,被无尽辉煌倾倒的喜悦和燃烧的疼痛一起袭来。
章曦泽想说自己喜欢画画,可也从来没想过要当一个画家,要一个高一的孩子来想清楚以后要做什么,实在太难了,他哥哥倒是从小就决定做一个歌手,于是小声地问,“你呢?”
章曦泽不知道是不是表姐突然的打断给自己心中永远埋下了这一个洞,无法填满,无法消除,他还没等到回答,表姐一个虎抱扑在蒋叶子身上,那双总是眯成缝乐盈盈的眼睛闪着,说她和蒋叶子约定一个以后学自动化一个学公共政治哲学。
那霞晖就在此时退去了,夜晚开始与淡青色的天幕融合,表姐拉着他们急着回家,澄澈的幕空把叶子的脸衬得鲜明,章曦泽被两个女生丢到了一边,只是偶尔有一声无一声答话,这往往成为她们新的话头。
熟悉的几步山路就那么永远刻在了章曦泽的脑袋里,叶子姐姐的唇音,表姐的笑声,花香的浸染,落叶在风中追逐,晚蝉的歌声一会悠悠滑落一会高高拔起。
(二)
曾雅婷是章曦泽的表姐,她和蒋叶子就初中起就是好朋友,相处得是那样愉快,只有她的哥哥曾佶知道她们是因为一次请家长而熟识的,雅婷弄坏过叶子的妈妈给她做的一件衣服,那件衣服实在是很旧了,布浆得像脆纸一样,可叶子真的很伤心,小声啜泣然后是趴在桌上痛哭。
大家都责怪雅婷,就像她做了什么很坏的事,女孩子叽叽喳喳的声音像油和水一样把她和安慰叶子的人群分离开来,“叶子没有妈妈,你还欺负她!”“曾雅婷你好坏!”“那衣服是她妈妈留给她的!”
最后曾雅婷被叫到办公室里去了,蒋叶子的爸爸抱着在自己臂弯里伤心哭着的女儿,“我想妈妈”的声音刺痛着办公室里每一个人,不少老师也拿出纸巾抽抽搭搭地流了一阵眼泪,毕竟孩子失去母亲造成的生命的空洞,谁都是难以抗拒的。
那个高大暴躁的汉子就突然站起来,起身的风扬起,大衣就像鼓满的帆,“我要找你爸爸,让你爸爸狠狠地教训你!”
雅婷只是哭,一句都不还嘴,样子可怜极了。
而当时雅婷的哥哥曾佶就在办公室里,看着自己的妹妹被别人的爸爸教训,而妹妹却没有同样高大的父亲来保护她,他牙咬得发狠,冲过去道歉,想把所有的指责和批评都挡在自己身上,他身上的那股真诚劲似乎比妹妹的哭声更有说服力,所以没几个人能想到曾佶后来带着家人去给妹妹讨回公道。
(三)
曾雅婷和蒋叶子在家长的矛盾和和解中彼此熟悉了起来,她们慢慢试着谈自己过去的事,真的很像呢——就像那天像油和水一般被隔离开,被孤立彷徨无助的感觉。
叶子的妈妈走得比较早,从小就跟着爸爸不断奔走,转学,受欺生的冷落,刚建立一点脆弱的友谊,马上就换了学校。曾雅婷更为特殊一点,她和曾佶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但并不住在一起,她的母亲没有结婚便生下了她,她都是很久之后才明白爸爸从小念叨的“哥哥”和别人家的哥哥哪里不同,为什么爸爸总是隔一段时间才来看自己。
每天背起书包的时候,那种心头唤起来的沉重,脚步迟疑而四顾茫然,其他女同学成群结队回家,尖叫、打闹、攀着肩搭着背,自己点点头走过去,内心十分渴望那种一起喝一杯水分享秘密睡一张床的亲密无间。
懂事早的女生都自带一种沉重,戴着一副谦虚低调的面孔,把女孩子张扬的锋芒藏起来,要学会轻松愉悦的幽默和自我调侃,这样和大家就能相处愉快,不会把你的小秘密随便戳出来。
曾佶后来常去看她们,偶尔指导一下题目,更多时候带着他们看书,曾雅婷和蒋叶子以后一个以后学自动化一个学公共政治哲学的约定就来自于《大卫·科波菲尔》里朵拉的故事——大卫想让他美丽的新娘朵拉读书,朵拉百无聊赖把墨水涂在宠物鼻尖上;让她学理家务,她不是把肉烤焦了,就是买一堆无用的东西。朵拉每天在腰间系一大串钥匙叮叮当当走来走去,但是家中所有的东西都不上锁,于是夫妻俩每天在日常繁琐里怄着气。
曾雅婷和蒋叶子讨论着这种矛盾的解决之法,雅婷说朵拉不应该当个娇小姐花瓶,只要愿意学肯定可以学会生活的,叶子说朵拉那么美,那么可爱,为什么大家就不能呵护她呢?
两位女孩问曾佶大卫是怎么做的,曾佶看看雅婷,看看叶子,告诉她俩大卫夫妻的这种生活一直延续着,但一天大卫突然想明白了,从朵拉手上取走笔,把钥匙还给管家,说: “我当时爱上的就是一位无忧无虑的小天使,我不要她变成一个愁眉苦脸的标准妇人。”
(四)
Galaxy是章君泽常去的夜店,桌上的酒瓶错如犬牙,头顶的灯光灿若星辰,燃妹和俊男,阔少和小开在舞池中央扭动着身躯,撒纸在人群的喧嚣中飞扬,旺仔牛奶和夜场主打的啤酒洋酒一起让人迷醉。
章君泽看着弟弟章曦泽适应了夜店的音乐,这个书呆子熟悉的城市的灯火已消失在地平线上,从漆黑的角落上看去,夜店更像一片泛着磷光的灯红酒绿的平原。
充满力量的肃穆快感,孩童般疯狂的自我陶醉,夜店是成年人最后的贪婪放纵,他们本来毫无顾忌喊叫着来到人世间,然后被种种规矩、礼仪和教养束缚,被分出等级和格调,每天都要摆好宴会用的桌子,铺上绣花台布,摆上银制的餐具和仿佛在葬礼上用的那种大烛台,就为了让把自己装进浆洗二排扣西装的人用上一杯牛奶咖啡加奶酪饼。
当然这也有规则,但就像孩子随性的规则,章君泽一直把自己的女朋友们介绍给弟弟,她们也乐于捉弄迪王的弟弟,章君泽看不惯弟弟脸上那种对周围环境的割裂和怀疑,好像内心深沉的欲望和成人需要的冷静周全有一道断层。
没什么个性的好处就是可以被那些姐姐们随意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严格和古板、神秘和忧郁、坦白和开朗,章曦泽和他的哥哥一样高挑又俊秀,还多了一点诗人的味道。
“我觉得你弟弟真有趣,比你还有趣。”
“所以别让他接着当雏吧。”
“把曦泽给我吧。”
“让我来让他明白什么叫男子气概和女人味。”
章君泽把世上的人分两种,雏和老鸟,这和经历过性与否没有直接关系,和对待感情的方式有关。他对前一种人采取了不信任的态度。对这些人来讲,越轨仿佛是不可思议的。他们把男女之间的那些事看得神乎其神,仿佛是他们刚刚发明的。相反,经常干这种事的人,活着就是为了这个。他们心安理得,守口如瓶,因为他们知道,谨慎关系着他们继续享用这种生活的寿命。他们秘而不宣,成员都能用自己的方式认出彼此,对他们来说,肉欲的满足对双方都是平等的,欺骗感情才是真正的“渣”。
(五)
章君泽和弟弟章曦泽从小志趣迥异,父母分居后更是不常在一起,前者在夜店用挥金如土的气概打下自己记录的王国,后者在图书馆和书本的世界里建立自己的城堡。
章曦泽对排比句甚至动词的连用充满热衷,爱在键盘上敲下“熄灭”“寒冰”“倾洒”“重临”结尾的诗句,像燃起大火只为捕捉那火焰上的浮尘,他把自己的人物心理小传诗歌比喻成,“用一把镶有搪瓷珐琅的佛罗伦萨风格的剑形拆信刀剖开一枚枚蜷曲而又有隔间的鹦鹉螺。”
他哥哥是夜店里的君王,可他知道夜店只是章君泽在两场战役中间抽空休息的地方,不管是打了败仗还是胜仗,他来这之前内心就筋疲力尽,那道眼神带着冷静的评估,不带任何幻想,进攻的机会十分渺茫,但必须进攻的压力又无法阻挡。
大片阳光洒进童年的那个落地窗,点点尘埃在光线中飞瓢,章曦泽写作的状态被唤起,一种突然显得难以忍受,但必须独自承受的悲哀。
他又躲进了这个壳里,那个花了好大的工夫让别人看起来和他本人一模一样的壳里,他其实很想成为他哥哥那样:不抱幻想、没有困惑——时而残忍时而心中有恨,但从里到外都一样。
他不想再接着写他的小诗了,一大票浪漫的地名,一大票浪漫的人物在这交战,而他只想在这一处那一边的角落里带出自己的秘密的一星半点。
他想起了那个中秋午后,他提着家里寄来的月饼等在蒋叶子的宿舍楼下,看到她牵着另一个男孩的手走来,男孩和她拥抱分别,他把月饼拿给叶子姐,然后一路跑,跑了很久,那个晚上他被二锅头呛得不停流眼泪,眼睛和脸一般红……
时光拉着他,他觉得自己正在不自如地融入看到的东西,但又没有十足的力量驾驭它,为什么他就不能接受像哥哥那样生活,他拒绝着哥哥想塞给他的一切——弥合那肉欲和精神的断层,不是像经纬线一样交织,而是像皮肤一样成为整体。
“不行。”他回答着,就像那晚他拒绝了哥哥安排给他的一个姐姐,他仿佛面对着一个把他错认为自己母亲的孩子,拉着他的手满脸疑惑的仰望着他。
“我想我对你很好,你为什么要拒绝呢?”
“我不需要你对我好!”
“真好笑,我们每个人都需要别人对我们好,我想你的意思是你还想要别的。”
“你走吧!”于是她走了。
还没到时候,章曦泽想着,没有完成的事还太多,他从故纸堆和书本中了解的爱情还不够,但总有一天不管未了的事还有多少,不管他每天的责任是增加还是减少,总有一天他将无法拒绝。他并非不愿意,也并不害怕,但他一直以为当到了的时候,他一定会害怕而又无法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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