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友章君泽的爱情故事

室友章君泽的爱情故事

（一）

章君泽想起他们第一次拥抱时，自己浑身颤抖着，那是高一，双方犹犹豫豫、笨拙地向对方伸出去，用了个拙劣、压抑的拥抱姿势紧紧搂在一起。两人一动不动，抱了好长时间，好像稍微动一动就会放走他们之间通过单纯的拥抱所保持的那种陌生又可怕的东西。

他们一起走过两边种满桂花树的小道，空气里一种厚实，一种沉甸甸，忽而却透明又细薄，银桂香气弥漫。赵子晴拾起小小的桂花笑盈盈得说“宝马雕车香满路”，闻着香得那么饱满，可桂花一旦捏碎，就只剩下苦味。

挽回失败那天章君泽很开心，既狂热又麻木。他把五年的感情一去不回这事儿放到一边，在迪厅里强迫自己灌酒，心怀无垠的悲伤看着自己最后的努力破碎，扭动着身体就像生命利用死亡的躯体跳最后一场舞蹈。

但是，分别的最后他们仍然要说话，虽然说的话就像在熟悉的隐私中一遍又一遍彩排过的一场表演。他们要通过符合成年人恋爱规则的语法来揭示那种熟悉：

“离彼此远点。或许可以淡化, 乃至忘却？”

“你放不下的是两人一起经历的命运，那命运已经过去，而你还称它爱情，让完美画面在画框里永存吧,我不会走出画框。”

“那么,我的歌会四处去恳求你回来。”

张颖走进了章君泽的生活，但没法占据赵子晴在他心中的位置，反而让君泽意识到了赵子晴是怎么扎根在他记忆的深处。

以前章君泽总是忙着自己的乐子，每年子晴的生日都要和她吵架，觉得她矫情、多事而且爱哭，在她带着哭腔说出“我不要求做你的小公主了，我知道你的脾气，我就想一年365天，就做这么一天好不好？”后，君泽只是偏头，“滚你妈的”。

（二）

“设想你是我,爱上我所爱的这个人,你将怎么办?”赵子晴曾经水汪汪泪着眼问我。明知无效,我仍是俗气地劝她好好和君泽谈谈，男生是需要成长的。那天下午她忽儿蹙眉欲泣,说“他为什么那么不懂，我只要那么一点”，忽儿含羞微笑,“你不知道君泽的画多有意思，以前我们刚开学我坐他后面的时候，就喜欢看他画画。”忽儿长吁短叹，辗转沉湎，唉一声叹一声。

可分手之后，君泽开始记得住赵子晴哪一天的打扮，最喜欢的唇膏是dior唇膏001而不是004，她喜欢买适合自己、简单有设计感的小东西，喜欢念叨chic和must have这样的词，慢慢的，洗完澡后皮肤的气息、肚子饿时胃里的响声、打喷嚏前的表情、醒来时的眼睛、抖动湿伞的姿势、梳子划过头发的声音也从记忆深处浮现，像子晴爱说的英文单词bubble——像泡泡上浮一样出现。

和赵子晴还在一起的时候，君泽的记忆仿佛是一截烟灰，意识的香烟连续不断燃烧着当前，遗下一长条无数细小微粒组成的烟灰。和张颖在一起后，有关赵子晴的记忆好像巨大的拼图游戏的拼片，一块块的组合起来。它们并不依次而来，按顺序拼接，但不久便组合成为长达五年多的记忆，甚至凭借想象跨越时间，他们相识相爱相离的过程被重新组合，回忆和想象的重组交织在一起。

记忆又像画片翻动，赵子晴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被他再次唤起，但不再是简单一句话，他注意到了子晴说每句话的表情，每一句都有新的魅力、新的光芒。

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准确无误的回忆起赵昕和自己的每一次经历，可以拉出一个画面对任何细节进行放大，品味咀嚼每一段对话，找出其中的微妙。欢乐可以无数次重温，痛苦可以无数次唤起，愤怒每一次都会诞生，回忆如此逼真，如真实再现。

（三）

现女友张颖和赵子晴是同校的，之前也认识，不过那次在学校旁边的饭店里，张颖和姐妹们拜托章君泽扮演张颖的新男友，气一气在旁边吃饭的张颖旧男友，因为认识的缘故君泽欣然接受，他虽不把这种爱情游戏看做生活郁闷的泻药，也不会古板到一提爱情就说永恒唯一不变。

发展得就像《放羊的星星》，两个受过伤的人，倾吐往事，如餐桌中间的转盘一样， 前一刻吃到小锅米线，后一秒吃到鸡枞煮鸡，对象的优点与不足轮次展露给彼此。他们自在地谈着往事，谈着曾经想把自己的一切献出来的人，会在一段时间后街上遇到都要避开。谈到人们有一种冲动，想将爱与恨截然分开，而不是把它们视作一个人多方面情感的合理反应，想要爱一个完美的事物和恨完全丑恶的事物，想要找到一个无可置疑的仇恨或爱恋的合适对象，这些想法都是幼稚的。成年人不需要这样朦胧的情感方式，一切均变得比较直接，甚至是大胆，但也因此也难以让人回味深刻以至永远。

章君泽和张颖前几天是近乎热恋的，彼此倾诉经历过的背叛、报复、心死，两人恣情陷落无底的情欲的深渊，四周泛着石楠花和迷乱的味道。

君泽放肆着身体的渴望，当他处于欢愉的顶峰时，内心涌动出一个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也不愿承认的想法，那就是，他对赵子晴难以忘怀的爱可以用世俗的、成熟的激情来替代。

如果章君泽和张颖这段激情的时间能更长一些，也许这真的能做到，可惜短短几天后，张颖有事要回家一段时间，也就几天，原本的计划、想法、规划就在这么几天完全变了。

（四）

章君泽、张颖、赵子晴，本质上是一样的人，情愿爱一个令自己痛苦不堪的人，而不会爱一个对TA好的人，相互吸引着，不断的寻找自我毁灭 ，他们追求的是热烈的生活，尽可能的自我消耗，那种谨慎小心勤俭节约的生活并不是他们想要的，他们追求的就是轰轰烈烈的生活，而不是尽可能的活得长久。

（五）

章君泽给我打了电话，用他的云南话向我陈述这痛苦，向我描述他心里被泛起的无数回忆，我和他的其他朋友和熟人一样，只能给予他无数陈词滥调的同情：

“只要曾经生活过，爱过就很好了，时间将会愈合一切的。 ”

可君泽说得沉重又痛苦，后悔又悲伤，还问我赵子晴最近的情况，我给他说了实话，她新交了一个男朋友，不怎么喜欢也不怎么讨厌，但对她很好，赵子晴开始适应不用在爱情里付出很多就舒舒服服的状态。

我没有告诉他其实赵子晴的男朋友并不是单纯的一心对女友好把她宠上天的小男生，那位也经历很多，之前也有不少的女生帮助了他成长，不仅在君泽擅长的床事上甚至有更多的花样，而且懂得恰当的传播他们爱情中的真事和虚构的故事。

不知花朝月夕，只是见多风雨。

成熟的爱几乎每一方面都值得称许，它的原理就是，敏锐地觉察到每个人的优点和缺陷，从而圆滑的去适应，去微调。成熟的爱充满自我节制，不会将事物理想化，能够摆脱嫉妒、自戕或痴迷的困扰。成熟的爱本质上是一种有性关系的友谊，相处和睦，令人愉悦，彼此回应，但君泽不会给这无痛的情感以爱的称谓，他会说这只是通过精神付出得到一个长期的炮友。

我是小说家，而不是专职研究爱情的学者，在我不知自己想要什么，从而不确定自己的身份时，我当然可以安身于局外人令人欣慰的分析之中——只注意到感情在继续，却没有意识到在恋人的关系中并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破坏的。大部分人总是蒙住自己的眼睛，提出一些最简化问题的方案，从而回避问题的复杂性。

君泽给我谈到了死，我明白我得抛出自己个人化与他经历相似的故事了，告诉他我有过同样的感受——想毁灭自己。我是一个小说家，可我不喜欢批评给我倾诉给我提供素材的朋友们，就好像列举他们的缺点就是对逝去爱情的适当回应，仿佛重申成熟的爱的优点是一个拒绝拯救的好理由。

（六）

在我和妹妹一起读书时，我读到过刘邦的儿子孝惠皇帝的故事，他打猎回来后，赵王弟弟已经被毒死，赵王的母亲戚夫人被做成了人彘。皇帝知道后大哭了一场，生了一场重病，对吕后说“这不是人能做的。我虽然是太后的儿子，终究还是无法治理这天下啊。”

他的处境很好理解，一个敏感怯弱，在残酷的世界想保持善良的大男孩，偏偏成为汉王朝的继承者，大家告诉他“为人子者，父母有过则谏；谏而不听，则号泣而随之。” 然后孝惠选择的是“不忍母之残酷，遂弃国家而不恤，纵酒色以伤生！”于是史书只好留下“若孝惠者，可谓笃于小仁而未知大谊也。”的评判。

“笃于小仁而未知大谊也。”一个人要怎么对抗这种有力到无法反驳的话语呢，一个独自面对一种更广阔的智慧的小孩要怎么反击呢。

所以君泽当时想到死是多么的自然，因为绝对化而显得不成熟的爱，其逻辑顶点就是死亡，或是象征性的死亡，或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正如孝惠皇帝想毁灭作为皇帝的自己一样，君泽想毁灭作为爱情受难者的自己。

个体的死亡将会成为对这种想法的断然否定，死将告诉人们，纵使他人早已将其置于脑后，我本人却不会忘却。我希望能逃脱时光对痛苦的销蚀和减弱，我希望痛苦永远延续下去，以便借烧毁的神经末梢与对方相连。

只有通过死，我才能证明自己的爱是多么重要，多么不朽。

只有通过自我毁灭，我才能告诉这个厌倦悲剧的世界——爱情无比庄严。

渡边淳一在《失乐园》中写过这种绝对的爱，一个在理想化和失望感之间摇摆不定的故事，一种狂喜、幸福和无比憎恶的感受夹杂的不稳定状态，在这种状态中，最终找到心上人的感觉伴随着从来没有过的迷失感，所以它的逻辑终点才会是死亡，把绝对的爱定格在毁灭的那一刻。

成熟的爱，其高潮就是步入婚姻和努力避免日常生活的龃龉导致的爱情破裂。

不成熟的爱不接受妥协，而一旦拒绝妥协，就踏上了迈向终点的不归路。

那晚我给他推荐了阿兰·德波顿的《爱情笔记》，他说他现在就看，我让他下载了微信阅读并赠送了他一本电子版，挂电话时我给他说不要哭了，哭的话就看不清字了。

他看了进去，他和这本书有缘，两个小时后打电话吵醒我询问我关于书中提到的《包法利夫人》和《追忆似水年华》的情况，后来他给我讲他第一次熬夜看见天亮，第一缕霞光出现在地平线，新的一天突然绽放在高楼之中的营营役役之徒身旁。

“你是对的，我感受到了。”

“感受到什么？”

“一种在遗忘之中存活下来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