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吴保初

作者: 李让眉此间清坐 | 来源:发表于2019-02-28 11:30 被阅读7次

孙宝瑄《忘山庐日记》有段记叙很是好玩,说光绪二十七年六月十二(1901年7月27日),他与章太炎(枚叔)、丁惠康(叔雅)、吴保初(彦复)等人在上海金谷香酒家闲谈:“枚叔辈戏以《石头》人名比拟当世人物,谓那拉(即慈禧太后),贾母;在田(即光绪帝载湉),宝玉;康有为,林黛玉;梁启超,紫鹃;荣禄、张之洞,王凤姐;钱恂,平儿;樊增祥、梁鼎芬,袭人;汪穰卿,刘老老;张百熙,史湘云;赵舒翘,赵姨娘;刘坤一,贾政;黄公度,贾赦;文廷式,贾瑞;杨崇伊,妙玉;大阿哥,薛蟠;瞿鸿禨,薛宝钗;蒋国亮,李纨;沈鹏、金良、章炳麟,焦大。余为增数人曰:谭嗣同、晴雯;李鸿章,探春;汤寿潜、孙宝琦,薛宝钗;寿富,尤三姐;吴保初,柳湘莲;宋恕、夏曾佑、孙渐,空空道人。”虽是酒阑戏言,却自有几分戏假情真在里头——而孙宝瑄私相续增数人,将与席而并未自拟的吴保初点为柳湘莲,也可管窥斯时吴氏风采之二三。

吴保初是清末四公子之一,形状英伟为人慷慨,据说斯时是风头一时无两之人物,但我对此人稍上些心却要追溯到某日闲翻到公公家一本和许承尧《疑庵集》并排放置的《北山楼集》时了,委实不算甚早。

平心而论,以我眼光看来,较之虽只在二三流间徘徊却多有可观之处的许氏,吴氏诗作虽水准不失,但多拘于酬答,刺事又沦于志士之诗,调门喊得很直,可谓情深诗浅,草草看来并不太觉亮眼。

吴保初晚时自序称“窃以诗之为技,即能偶臻极诣,亦等之飞埃野马,飘灭于天地之中”,看去恰可为之辅证。多数诗人是最怕所谓今是昨非的抽离感的——如陶靖节那般大悟不碍内热的还是少数,大部分诗人自恋的痴心一灭便寻转漠然——在诗的感知范畴内,一旦把本我尘埃化,也就再难自求精进,写得出好诗了。

是以萧寥自许的《疑庵集》我翻过不少次数,而这“飞埃野马”的《北山楼集》拿起了很多回却都没能看完。

近日无聊,又试着翻了一回。

这番我却是先折到后页去看集子的后序和一些当时名流与与吴氏之诗文往来,存心瞧瞧文人们如何互抬花轿,然而这一翻却教署名们唬了一跳。章太炎、康有为、郑孝胥、章士钊——郑孝胥是吴氏后辈,章士钊是吴门快婿,这便也都罢了,头两位却都是眼高于顶的人物,且素不和睦,却在吴保初去世后一作墓志,一作墓表,为他地上地下合作了一过,语多恳切深婉,评皆高超卓荦,这便有些了不得了。

康说他诗“要眇清劲,盖得乎韦柳荆公”,文“弁冕皖人”,章更讲了许多他平生的故事。虽然我也并不喜欢柳王之诗,且康有为太过性情,是素来喜欢夸大其词为他喜欢的人戴高帽子的,但有这两位保人,我倒想再看出集子里是否有些先前没看出的好来。于是这回,我耐下性子查了查他的生平,追从他身世重看了一次《北山楼》。

吴保初本身官没做到多大——刑部主事是正六品,对应到如今该算是司法部的一位处级干部,之所以位居四公子之一,恐怕与他父亲吴长庆的煊赫家声有关。

吴长庆是安徽庐江人,袭父亲吴廷香的云骑尉世职,淮军创建后一直跟从李鸿转战各省镇压太平军,累次升任,终为正一品大员,后平定朝鲜著名的壬午兵变(即所谓明成皇后闵妃故事),赏三等轻车都尉,死后谥号武壮,是一位颇有声威的名将。后来的袁世凯因嗣父袁保庆曾于吴廷香有恩,自年少时便追随吴氏,最终在整军纪、平朝乱过程中也积累了大笔政治资本,最终得以崭露头角——追根溯源,那也是算出身吴门的。

吴保初小袁世凯十岁,自小一同长大,每以兄弟相称。经年宦海升沉,《北山楼集》里也留下了二人一些酬答之作。如戊戌后勉劝袁“北极阴霾欺日月,草堂风雨望旌旗。君王神武丁多故,好建奇功答圣时”;而袁被罢职后,又慰他“江左夷吾能再出,伫看逸足骋天衢”。结合袁的立场来看,不难看出这位吴公子在政治上颇有些源自世家被保护太善而未泯的天真——这种天真所以看去较之同列四公子的谭嗣同要更甚些,恐是因吴自身序位不高,也便未能太经受官场的倾轧磨折所致。

从各家笔记都看得出,吴保初是个好人。他慷慨忠直,仗义疏财——然而读史阅世之余,在清末那个风云变幻的时代,仅有这些却并不足以多么令人记着。此番回看《北山楼集》并视其平生,抛却这些符号化的好处来,我倒是对这位军二代近乎于迂的天真有点哭笑不得的好感。

吴保初的少年时代是在跟随父亲南北征战中度过的。但从他尚存的几首少年时的诗作来看,战事并未为他的性情陶炼出太深印记,反倒是把儒将父亲好结交文人的习气学了十分。

他十三岁的时候写《春城闲眺》,正值壬午兵变后吴长庆平定叛乱驻军汉城时。随军自处,立于城头的吴保初写下的是“忧时花欲堕,得句鸟频惊”这般宝玉味习作;次年游半山寺,更有“为访幽踪我独来”的雅趣,宛然古龙笔下段玉、管宁、仙剑奇侠五前传之夏侯瑾轩一般涉世未深的佳公子。

十六岁那年,父亲病了,退守荆州,吴保初侍奉在侧,不知听了什么巫医的神方,特特剜去自己胸口之肉置入汤药为父亲疗疾(陈子言诗话说“先生往省,剀膺肉和药以疗”,章太炎也在墓表里提到“刲膺肉以疗”),虽然父亲终于不起,但少年虔孝跃然可见。吴长庆去世后,吴保初便袭了他的爵位。光绪帝不忘旧事,授他主事一职,让他暂在兵部学习,担一份闲差,意在照拂功臣后人。

赋闲之余,吴保初便随宗室一位翰林院庶吉士宝廷学诗,从而也认识了宝廷的儿子寿富等一干名流。宝廷人称近三百年满族第一诗人,虽然多少有些过誉,但究竟满人热忱亢爽的好处犹在,不似同光诸辈那般重视身段——且毕竟是当年科举二甲第六,肚里也是真有货的。后因“宗室八旗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一事罢官,也算位敢作敢当的风流人物。

吴保初身为名门子弟,与师门众人有些诗酒往来也当是常事,酬答俊游,自亦非少。他出身将门,跟着父亲在汉城做了两年基础设施建设,从来心念黎庶,而宝廷父子也并非宗室闲人,俱怀内热,师徒父子三人闲中联诗,亦有“天意竟如何,灾黎谁悲悯”、“造物胡不仁,宁视贤人隐”等心忧苦旱灾民的句子——然而,究竟宝廷做的一直是翰林院编修、内阁学士、礼部侍郎等官职,并不曾真正接触过治国理政之事,寿富方高中庶吉士不久,吴保初更是个领虚衔的副处级调研员,是以几人虽常怀悲悯之心,却不免有些上下够不着,并无太多养民之策——有良知的士族阶级,因其立身太高,往往虽能律己却难接地气。在很多实干派看来,他们这种悲悯一钱不值,所谓谏言也多如闭门造车,空中竖阁,难有实效则不如闭嘴。

但我却不愿蔑视这种无从措手却依旧殷殷的孤衷。

先头提到的孙宝瑄点红楼人物里点吴保初为柳湘莲的同时,将寿富点为了尤三姐——这除了戏谑二人焦不离孟外,亦是孙氏对寿富的结局略致敬意:庚子年兵乱,八国联军入京,因同情戊戌已被牵连罢官,杜门读书多日的寿富不肯降敌,与弟妹从容引缳自缢,临终留下绝笔“衮衮诸王胆气粗,竟将血气丧鸿图。请看国破家亡后,到底书生是丈夫。”

吴保初斯时侨寓上海,听闻京中寿富之事有《哭伯福学士》一首,诗不好,但其中有注:“甲午之役,约城破同死,今君竟践言矣。予以丁酉罢归,殊觉负君地下也。”寥寥数字却比诗更沉痛。

——镜头回转,不独对举子们,甲午带给世家公子和宗室的撼动更是巨大的。甲午而后,陈三立悻悻写下“ 凭栏一片风云意,来作神州袖手人”(后来还被梁启超责备了“如何一片风云意,竟作神州袖手人”),而吴保初却反而是甲午后开始走上了他短暂的仕途。

他在甲午的第二年在乾清宫觐见皇帝,被授予刑部贵州司主事,开始正式努力工作,这一年他二十六岁。

看《人民的名义》里的陈清泉应该知道,刑部主事是个既可以得利也可以得罪人的差事:律法的微妙变通可以令断案变成可黑可白的双面绣艺术。朱元璋告诉我们,一代的手少能柔嫩干净,而二代却往往有持身自好的资本——对于出身能称得上公子的二代们来说,如果不肯泥沙俱下,那眼里就必然是一粒沙子都揉不进。于是短短几年里,吴保初断了不少案,也得罪了不少人。

比较有名的是裕董氏案。此案说的是喜达腊家几个宗室兄弟争袭公爵之事:喜达腊氏裕长构害本应承袭崇纶公爵的堂兄裕善,暗中设局使人借高利贷给裕善,又从中操作令其无力偿付最终逃跑,随后本旗奏请销档,令裕善失去了承袭的权力。

裕善在外期间娶妾董氏,还生了一子如格。裕长为安其心,与他仍常有通信,并适当给予接济,但而后裕善客死在外,董氏想带儿子进京求裕长令如格归宗入旗时,裕长却骤然翻脸,以“来路不明,挟乱讹诈”为由,倒打一耙报官。吴保初受理此案后,不理裕长多方暗示和其兄长裕禄的背书支持,坚持抽丝剥茧细细厘清案件,最终为董氏和如格做主,争取到了不销旗档,留京居住的应有待遇。

裕长背后的裕禄斯时是直隶总督,而裕善只是个死去的理藩院候补员外郎,遗妾董氏更是个无权无势的汉女,势力权衡全无悬念。要斯时一个寻常小吏公正地断这个案子怕反而是难:否则这么一桩案情并不复杂的继承案也不至让康有为二十年后还记得清清楚楚,要巴巴专门为他写在墓志上;弟子陈诗也特地在诗话里用了挺长的篇幅来阐述这段与诗无关的掌故。但无论如何,当年六品的吴保初就是这么干净利落地为了两位无权无势的孤儿寡妇,把红带子宗室和二品大员的面子实实凿凿地拍到了地上——这个愣头青偏偏是最不把势力放在眼里的,或者说,他根本就全没有以是非许人的概念。

我觉得这种傻乎乎的不识时务,倒才是高贵应有的样子。

又是一年后,朝廷下诏求言。吴保初写了一篇《陈时事疏》,长篇累牍地分析了他看到的世界形势,之后说:“皇上宜亲贤正,远邪佞,乾刚独断,则万机咸理。若魁柄下移,则国非其国矣。”按例应由堂官代奏,但这封奏疏却被他的直属领导刚毅扣下没有上达。

《陈时事疏》是吴保初一篇挺有名的奏疏,今人识他,也便多从这篇文字和几年后的《吁请归政书》而来。于是我在北山楼集里找出了这篇文仔细看了一过。

然而让我失望的是,这是一篇笔法凌厉扎实观点却乏善可陈的奏疏,落纸万言却并无新意,可谓是有why无how的典型诗人之文——以应用文论,恐尚不如他两年后认识梁启超后那篇声援维新派的《论阴挠新法之害》。人们说刚毅是太后党嫉恨忠直之人方才不予上达,我倒觉得冤了人家。受限于眼界和阅历,这篇奏疏气长意短,如拖板荒腔,对于日理万机的皇帝来说通篇看完只怕有种英语不好的人做阅读理解的感觉,平添烦累而难有所得——换了我是刚毅我也不会上达。

但当然,吴保初殷殷奉上的,是当时的他能给予国事的最大眼界和最热忱的真心。被刚毅拦阻后,本打算等三年俸满保升御史后,再施弹劾有番作为的他一怒辞官南下,回到了老家庐江——不肯少经屈沮,也是出身所赐的骄傲。范肯堂作诗赞他“以行得官以言去,古人如此亦堂堂”,倒是一字不易,端得贴切得很。

吴长庆廉洁,但夫人却是个善于理财的富家女,陪嫁极为丰厚。原本吴保初纵然辞官,靠继承母亲留下的财帛回乡后也是足够安生度日不愁生计的,但他回到家乡便又捐田又设义塾,还广结宾客,待到从庐江迁往上海时,身边已经没几个钱了。而公子习气不改,典衣留客,依然故我——看孙宝瑄的日记,上海金谷香几乎成了吴保初等人的常用据点,一月至少有十数天能见“彦复(吴保初的字)招饮”,酒阑闲话则从臧否诗文到月旦人物,无所不有,难得孙氏一一记下。从文廷式“将门如汝最风流”、“朝衣典尽天方雪,宝剑鸣时气欲秋”,其沪上孟尝之风也略可窥之二三。

从众人回忆中看来,吴保初的性格该是极好的。他不阿不谄,重情重义,健谈善饮又文质风流。章太炎有首诗赠他,说“渐识吴君遂,高情弃直庐”,大见推许,但当头一个渐字也毫没掩饰见面前对他的不以为然。以章氏狂狷,看不上吴保初的诗文水准,以为他是个仰仗父荫的纨绔倒是很正常,但见面后竟大有转圜,而至极有推崇,则更可见吴保初之人格魅力——而这些,是我们从吴保初遗留的那些文本上看不出的。

于是渐渐地,我的关注点从诗词转到了这个人。

后来吴保初贫依故人为食客,终不复仕。他后期自号瘿公,瘿者,赘疣也,苏轼说“木有瘿,石有晕,犀有通,以取妍于人,皆物之病也”,可见自弃如何。

是的。罢官后的吴保初只怕心中极不痛快。沪上僦居后,他的思想渐渐从维新转向革命。身为清廷世臣,吴保初自是不能去伸张推翻,但他性子爽直,未必能讷言藏志,久之其意向也便人尽皆知。

于是尚拿着俸禄的旧友们便不肯再接济他,只袁世凯不忘旧,常有些支援:他两个女儿赴日留学,也都出于袁世凯的资助。然而再至后来,清政府倒台,袁世凯当选了民国大总统,吴保初念及清廷故恩,却也很难高兴起来,很有些愀然。感性与理性的难以统一令他只好终日僵卧,杜门谢客,终于中风不起,及至二年后贫病而亡,也再未肯再与袁世凯往来。

清末名门公子,卒于民国二年。

吴保初早年娶妇黄裳,亦能诗,也有一集,但闺秀作尔,水准平平。因妻子体弱多病,常年卧床,吴保初与其感情并不算太亲密,然而名士多情,旁骛也有些红粉佳话。

从北山楼集中我们看到他诗作提及最多的名字是他早亡的妾侍许君男(吴保初二女一名弱男,一名亚男,与君男参看,颇有意味)。

许君男是个苦命的女孩儿,六岁时便被绑匪拐走,辗转卖到了北京的李若农侍郎家做小婢,忽忽八年后,侍郎准备返乡,便觉这许多随侍很是负累了。刚好吴保初斯时独自在京卧病,无人伺候,妻子又已久病,难作子息计,正欲纳妾,两下一说合,便将许君男聘了过来。为此,吴保初一直对李若农心存感激,与许君男调笑时有“投我明珠李侍郎”句,及至很多年后许君男去世,吴保初还作诗追忆这段因由:“年时曾谒顺阳公,一阕新词换小红。记得吴淞江上路,吹箫相伴过垂虹。”小红者自是用白石“小红低唱我吹箫”旧典,亦可见吴对许之珍视。

许的名字由来也是有趣,说吴保初未纳妾之前曾与人戏言说北人多着旗装箭袖,仿佛男孩子,将来如果纳了北人作妾就给她取名叫君男。而后聘得许君男问她名字,听嗫嚅说叫君男,颇觉奇异,然而后来细问才知本名是金兰,音声相似领会讹了。吴保初觉得有趣,也便索性命她改名君男了。

许君男嫁给吴保初时年方十四,去世时也不过十九岁,然而却是个很识大体的女孩子。吴保初回忆说自己上《陈时事疏》那日归家,许君男问他刑部今日是否有冤狱,吴保初也并不相瞒,道:“有封事如获上,将冒斧锧死。”许君男泪流满面说,昨夜见您通宵奋笔疾书便知有异,天子圣明,不会降罪于您的。随后焚香祷祝。吴保初笑问若吾死国,你当何依?许君男坚定地说:您既为国事死了,难道我不能为您死么?

而后奏疏被刚毅扣下,吴保初生出去意,许君男也便劝吴保初回乡。她怕吴激发意气,便只说:自己既归于吴门,希望能侍奉母亲,您少年时候割肉疗亲,是大孝子,朝廷会体谅您的。几句温柔言辞,倒将吴氏雷霆脾气化解不少。

后来吴保初回忆说返乡之后,许君男帮吴母养蚕,日夜看护,还焚香祷祝说:“你们不要病,我愿意替你们病。你们不要死,我愿意替你们死。”忆及此,吴保初尚伤感地说:“哪知道蚕没有死,我的爱妾竟真的死了”。想到一个小姑娘一本正经地对着一群蚕宝宝喃喃自语,祷祝焚香,而辞官回家的贵介公子在旁含笑观看的场景,虽隔世尚觉温馨。

许君男实为病逝,然而吴保初坚以她早年不惜为自己死,那么如今无论如何去世,便也总算是为自己死的了——这看似有些自作多情的理解自属诗人之痴,也是沉悲难排,徒然自苦。后来他在《许君男哀辞有序》一文中慨叹:“姬诚为余死矣。余之所以事亲与所以死国者顾如是”,将许氏之死与自己的忠孝并论,便更可见其至哀至爱。

许君男死后,吴保初写了不少怀念的诗词,寥寥两页册子,我便眼看着他她葬在自己的北山楼畔,眼看着他一次次从许君男墓上独行归家,眼看着他夜梦许君男醒来又作悲声,及至许氏去世四年,尚追忆着初见时的形容。

涉及亲爱死生,诗词总难以工稳,这我是有体会的。这些诗可读的并不算多,有首木兰花慢说“帘外青山扫黛,意中人去难留”,大抵留下了这样的意思也便罢了。

后来吴保初又有过很多风流韵事,孙宝瑄记叙了张宝枝、金佩香等风尘旧典,还为吴保初敷衍成文,名为《卖笑记》,日记中寥寥数语,香艳冷冽,转瞬沧桑,倒有白先勇《台北人》、《纽约客》等小文味——总是保初情重,倡优意寡,他空有终身之许,却因囊中羞涩,虽肯百般借钱为其赎身,但终于阴错阳差,眼看着这些女子有的求财帛,有的求安稳,各自寻到了归宿。

四十余岁时陪伴在吴保初身畔的是侍妾彭嫣,也是出身风尘的。彭嫣工篆善书,是为难得的才女,孙宝瑄日记中说到去探访吴保初时提了一句“见一姬悬腕书隶,风雅绝世”,寥寥数语已见彭嫣风度。此时相伴,吴保初已是三十七岁,非与痴小相随的许君男相处那般呵怜,但与一位久识沧桑的才女共此诗酒生涯,想来也另有一番静定温暖。

彭嫣与吴保初诸多酒朋诗侣也相过从容。我见过一方袁克文致彭嫣的诗帖,后拜称:“上作为家大人次女家塾教习,均未知嫣娘肯赐和否?”可见彭嫣亦有诗才。又陈散原偶过天津还特戏赠吴保初以绝句,称:“酸儒不值一文钱,来访瘿公涨海边。执袂擎杯无杂语,喜心和泪说彭嫣。”由彭嫣而颇见吴保初挂冠归后只谈风月的负气和释然。

然而,彭嫣也并能没陪伴他走到最后。

一自吴保初过继来的嗣子吴公木英年早逝后,支持生活的官俸亦断,吴氏生计便更见窘迫起来。彭嫣以其金尽,不肯共其牛衣对泣,也就很快离开了他。

《北山楼集》里有一首压卷名曰《题迦因传》:“万书堆里垂垂老,悔向人来说古今。薄病最宜残烛下,暮云应作九州阴。旁行幸有娄伽笔,发喜难窥大梵心。会得言情头已白,髭鬟相对久沉吟。”我初读时不明就里,后来见包天笑在《钏影楼回忆录》写下的一段缘由,方才得悟:包说他和吴保初住过一段邻居,吴对后辈们很好,常行勉励,包便把自己译的《迦因传》送给吴保初指正,却不知吴保初后来自谢了如此一篇诗作,还在后面补注说迦因传与茶花女相去仿佛,特为题记。斯时正值彭嫣下堂求去,吴保初作此诗,自然是借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之意了。以伽因、玛格丽特为彭嫣喻,也颇见吴保初对其既怜惜又无奈之意。

未己,吴保初郁郁而逝。有友人作挽联:“心死已多年,地北天南终郁郁;魂归今何处,嫣红姹紫太匆匆。”末句便是以彭嫣为筏子,喻其灯酒繁华终如云烟过眼,过手而失了。

一册《北山楼集》在我省得迦因传射彭嫣旧事后,终于堪堪读完。观感未易:吴氏之诗虽在将门公子中甚为出众,但终与同为清末四公子的陈散原、谭嗣同相去甚远。能为诗者,既怕太把自己当回事,也怕太不把自己当回事,而吴保初少年时是前者,中年后为后者,皆非很合宜的态度。

公公在北山楼集后题了一句“吴庐江诗宗小杜而难牟,徒似飞卿之擅艳”,也约略高抬了他些。吴保初怕是并无心思故作艳语的,他早年时宦情方隆,不知余生究竟,关心朝局,意固不在于诗,而晚年时心志由不甘挣扎转至沉沦,要再学陶韦也就徒有其表了。“堕溷飘茵聊复尔,焚和弃智欲逃空”,如是而已——然而相较后来,我还是觉得他早期振朝衣掼酒坛的中二时期诗作要可爱些。虎虎有生气,连志不获骋都恼得令人心存希望。

谁为天下奇男子,臣本高阳旧酒徒。那是戊戌一代年轻世家子弟未经陶炼的灼灼天真。合上集子,我便总是有些郁郁了。多希望世上终能有个赤子如他,能永不必经历那些功利的剥复升沉呵。

诗集翻过,无论有没有心许动容,总是隔空印下了交情。观吴保初一生,虽然多少有些志大才疏,实名不称,终究是人负他多,他负人少。《北山楼集》的每篇赠答都是发自肺腑,看得出是多么竭力地想对对方多说些、再多说些,生恐旁人不能尽然知己——而这竭诚和热切,令我在看到他那些文人朋友精致而空乏的回应时就不免约略有些尴尬了。

是的。《北山楼》的使气叫嚣,不求精进在文字上并不能令我推崇,但它却留取了一颗较之旁人更为有温度的真心,谁能说、这就没有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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