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阿寂死的第三年,几乎没人到她坟前烧纸了。
倒是旁边新盖的坟头,每日前来祭拜的人络绎不绝。
阿寂看着他们来了又走,自顾自说着一些可有可无的琐事和思念,心里总是微微失落。
“你等的人还是没有来么?”说话的人是阿牧,阿寂的新邻居,一个刚死的男孩子,年纪同她差不多。
阿寂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坟头上,闷闷不乐地点头。
“那你不要等了吧,赶紧投胎去吧。”
人死后化成鬼,守坟一年后即可投胎,忘记前世的记忆,再入轮回道。而阿寂在等一个人,这个人不来,她都不愿意轮回。
阿牧只觉得奇怪,人都死了还这么揪着过往不放,实在是有些矫情了。
阿寂看着远处的鬼火,像是自言自语:“我再等他这最后一年吧。”
阿牧轻叹一口气,也不管她了。反正只要再过几个月,他一年的守坟期限就结束了。
-02-
半夜,月色朦胧,地上树影摇曳斑驳。
“阿牧……你睡了吗?”阿寂的声音像来自风中,有些断断续续的。
阿牧睡眼惺忪地翻了个身,轻应一声:“嗯……”,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听。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个小姑娘。她住在阁楼里头,却天天往外面跑。她每日经过学堂,听着里面的读书声,心里羡慕得很。但她也只敢偷偷地蹲在窗边听。直到有一天,她听得正入迷,冷不防被人从身后推了一把,直接摔了个狗啃泥,真是好不丢脸呀。在她刚刚爬起,要找那恶人时,却发现先生不知何时注意到了窗外的动静,正站在了门口阴沉地看着她。
小姑娘怕呀,撒腿就跑。好不容易跑到了一个巷子口,忽然被一双手拖了进去。小姑娘吓得脚都软了,就要大叫,身后的人捂住她的嘴,恶狠狠地威胁道:“不许叫!”小姑娘流着眼泪鼻涕,拼命点头。
那人见她平静下来了,就放开她。小姑娘心有余悸地回头,看到一个比她高许多的书童,清新俊逸的脸上,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里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小姑娘头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人哪,一下子见色起意,就要把手凑上去摸摸是不是神仙变的。那人惊讶之余,一巴掌打掉了她的咸猪手。小姑娘自知理亏,甩着红肿的手不敢说话。
“你整日蹲在书院门口是想干什么?”那人发话了,语气依旧凶狠。
“我想读书认字,将来就可以游历大江南北了。”小姑娘不敢说的是,她常听的说书人就经常爱讲那些郎才女貌的话本子,讲他们如何相遇相识,最后如何快活天涯,让人好不羡慕呀。
那人倒是意外她的回答,久久才说:“那你可知那书院先生最恨旁人偷听,你估摸是被他记恨上了。”
小姑娘难过得快要哭出来,埋怨的眼光看着他,:“要不是你推我,我都不会被发现。你还我大好河山!”
那人被她吓了一跳,最后勉为其难地说:“我可以教你,每日这个时辰你到东边河岸的柳树下等我好了。”
小姑娘哪信呀,一下子哭出来了:”你还要骗我,你一个小小书童,哪里会懂得比先生多!又怎么有能力教我呢?”
那人的脸真是瞬间黑了,当即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练起了书法。
小姑娘一看,哎呀,不得了,写得比那先生还好看。
小姑娘心服口服,为自己先前的质疑而羞愧,干巴巴地说了句:“先生,受弟子一拜。”说着,就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个头。那人心满意足地点头,走人。走了没两步,又回头警告:“不许跟别人说!知道没有!”
小姑娘忙不迭地点头。
第二天,小姑娘按时到了约好的地点,却发现那里除了青青柳条,再无一人。
“这个混球书童,竟敢这样欺骗我!我定要--”姑娘话音未落,身后忽然响起个戏谑的声音:“定要怎样?”
肩上忽然被拍了一下,姑娘吓得一个激灵,猛地回头,却坠入一双墨色眼睛之中。那人也被她的突然回头吓了一跳,搭在她肩上的手下意识一用力--姑娘又一次摔了个狗啃泥!
姑娘那个委屈哟,心里直骂娘。
虽说这人见面礼数实在差了些,讲起学问来却好不含糊。姑娘才跟着他上了一个月,就被他的才识给震惊得五体投地。
有一天,姑娘实在忍不住了,上完课后问他:“你明明是书童,竟懂得比先生还多?还有你每次都趁你家公子上课时跑出来找我真的没事吗?他们都没发现?”
那人一听,愣了几秒,方才哈哈大笑。
“读书悟性不错,照样蠢得像头猪!”
他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转身离去。时间到了,学堂快放学了。
跟那人上课的时候应该是姑娘出生以来最快活的日子,可是这种日子仅持续了一年多,远没有她想象的长久。
有一天,姑娘正要偷溜出门,被母亲叫住。“寂儿,前些日子有媒人上来了呢……你今年十四,也快及笄了呢……”
姑娘第一次上课全程走神,引来了那人的不满。最后,他书卷一扔,火气十足:“本以为你一心好学,虽是女儿身,然孺子可教。 但你今日的表现,跟那些整日思春,无所事事的闺中女人有何区别?真是我看错了人!”
姑娘心里委屈,豆大的泪珠滚滚落下。
那人见她平时虎虎生威的一个人,突然小家子气地闷声哭,竟觉得莫名理亏。那人扯不下脸皮道歉,只能在一旁干坐着等她哭完。
“书童你今年多少岁了?”她小声地抽噎着,说话时还有浓浓的鼻音。
“十八未满,十七有余。”
“那你可有喜欢的姑娘?可曾遣媒人求亲?”
“……未曾。”
“可是我快及笄了呢……快要嫁作他人妇了呀……”
“……你欢喜之人向你下了聘礼?”
“没有呀……”
“连欢喜之人也没有么……”那人的声音陡然低了几分。
姑娘忽然转头,想看他的眼睛,他却忽然站起来,径直地走了。
姑娘看着天边的血色晚霞,那人的身姿挺拔,走得急却稳。
行如芝兰玉树,笑若朗月清风。
说的或许就是他这样的人,姑娘只是很难过自己再也见不到这么好看的人啦。
那日之后,姑娘再也不能偷偷翻墙出去。她被母亲困在阁楼里,学习女红。多日下来,一双手被针扎得红肿,却只能勉强绣朵丑花。教她的嬷嬷整天吹鼻子瞪眼,跟母亲抱怨:“没见过这么蠢的姑娘,学这么久,连只鸳鸯都绣不好!”
姑娘听得恍惚,印象中有个书童难得地夸你她悟性不错,只是她还是让他失望了。
及笄那日赶上了一年一度的庙会,姑娘苦苦哀求,终于可以晚上跟母亲出去看看。
姑娘一到熙熙攘攘的街上,就跟母亲说要放花灯。母亲正忙着替她选嫁妆,无暇顾及,只是叮嘱早点回去。姑娘心花怒放,头也不回地往东边河岸跑去,以前两人曾约过庙会时一起放花灯,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真的在那里等她。
待姑娘赶到岸边,那早已聚满了结伴放花灯的人。姑娘艰难地在人群中缓慢移动,在她快要看到柳树时,忽然被人抓住了手腕。她回头一看,都惊得虎躯一震了呀。
等她回过神时,自己已经身处一个幽暗的小巷,而眼前脸色阴晴不定的人正是日思夜想之人。只是他今日的打扮有些不同,身上的玄色丝袍和腰间的通透温润的玉佩,无不在暗示着她一些从未留意过的东西。
姑娘有些茫然,想知道自己是否身处梦境。她下意识要伸手去摸他的脸,却被他一把抓住,紧紧握着。他的手掌干燥粗糙,却十分温暖。
“多日不见,人是瘦了,色心倒不减半分。”清冷的声音在幽暗的巷子里异常蛊惑人心,姑娘没忍住,一把抱住他,哇哇大哭:“我很想你,可是我见不到你……他们都说我笨,连个女红都学不会……我也不能看书,听你讲故事……”
话音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但是那个人都听懂了。所以他温柔地环住眼前哭得涕泗横流的姑娘,难得地轻声安慰她:“我在这……我也很想你……”
姑娘一听这话,立刻打了个响嗝,急急地止住了哭声。
“你也想我?……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不曾知道你是哪家的姑娘?你又走得那样的毫无预兆!”那人剑眉一挑,有点咬牙切齿地说道。
姑娘脸红了,这事还真是自己做得不对,最后一次见面时没有把话说清楚。
“公子!公子您在哪呢?”
远处传来几声呼唤,姑娘见身边的人无声地把自己往巷子里拖,忽然明白了什么。
那人用手捂住她的嘴,点点头。
待那声音走远了,姑娘才被松口:“你不是书童!你从开始就在骗我!”
看到她义愤填膺的样子,那人笑了,眉眼弯弯:“我也没承认过自己是书童吧?”
姑娘词穷,气的直跺脚。
正待那人想解释点什么,外面又响起了呼唤声,这次是母亲。姑娘慌了,推开那人就要跑,却被他紧紧抓住手腕。
“阿寂,我准备跟父亲出征了。待我回来之时,必是你嫁与我之日。你等等我,好不好?”那人的眼里满是焦急,以及一个男子看向心爱之人时的炙热与眷恋。
姑娘岂敢忘记自己已是婚约在身,但对着这样一个他,她竟说不出一个不字,只能用力地点头。转身瞬间,眼角湿润。
“娘,寂儿在这呢……”
-03-
讲了半宿的话,阿寂声音沙哑,看着天边不知何时出现的鱼肚白,心里惆怅得很。
她转过头去,看见阿牧睡得如死猪一般沉,更是郁闷。
最后,她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阿寂醒来时,面前站着凶神恶煞的牛鬼蛇神。
“孤鬼阿寂,你为何久久不肯入轮回?你要是再不跟我们走,阎王爷可要治罪了!”
阿寂讪笑:“哥哥们再宽限我些日子,就快了……”
牛鬼蛇神对视一眼,其中一个清了清嗓子说:“可是你这坟头也无人问津许久了呀……这闲着茅坑不拉屎的是阎王爷最讨厌的呀……”
阿寂摸摸袖口,空空如也,的确很久无人给她上香了,她这么穷的鬼连阎王爷都嫌弃呀……
一叠冥币掉入牛鬼蛇神的怀中,他俩顿时眉开眼笑。
阿寂看着旁边若无其事的阿牧,震惊不已。这有钱鬼出手就是不一样,她这种穷鬼碰上了这么慷慨解囊的邻居都要一道升天了。
送走了牛鬼蛇神,阿牧才不紧不慢地对阿寂说:“不用客气,反正我也用不完……时不时接济下你还是可以的…… ”
阿寂捶胸顿足,又一次,卒。
来阿牧祭拜阿牧的人真的是从未停过,而且还是聚集各色人物。从华服贵人,到布衣平民,个个心怀悲伤,痛惜他的英年早逝。
“你是怎么死的?”
“战死沙场。也算不负此生吧。你呢?”
“我呀……说出来怕是会招来你的鄙视……”
“说便是了,反正都是生前旧事了。”
“额……我撞了柱……”
“……真是活腻了的女人。”
阿寂笑了笑,没心没肺地样子。
-04-
再见到那个人是在年末。阿寂说好等他的最后一年里,前三百五十天他都没出现。而阿寂甚至差点在牛鬼蛇神三年里的第八次拜访中跟他们走了。
直到再次看到那个人提着一把琴,身后有提酒和肉的书童,阿寂还在庆幸还好她那会没走。
她看着多年未见的故人一如记忆中身姿挺拔地向坟墓走来,竟一下子手足无措。
即使知道身为人眼看不到的女鬼,她的局促不安他是全然不知的。倒是刚睡醒的阿牧,看到她怪异的举止,打着哈欠问她:“你还好吧?”
阿寂看着那人走近,很想告诉阿牧:“我等到了!”话未出口,只见那人一步步路过了她的坟头,停在了阿牧面前。
“阿牧,我来迟了。”
阿寂张了张嘴,把那句话生生地咽了下去。
他来看的人不是她呀……
而阿牧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立即从坟墓后边爬起来,跳上坟头去看来人。
“这周围种满桂树,夏天晚上还会有成群的萤火虫,都是按你心意找到地方……为了不让他们把你放进专门供奉将相庙堂,我可是废了不少口舌呢,你要怎么还呢?”
那人自顾自喝起了酒,不时把酒倒在墓碑上,看样子已经有几分醉意。
“他是我们的大将军,年龄不大,却是天生奇才呢!据说十八岁不够就上战场保家卫国了!阿寂,你觉得他是不是很厉害!”阿牧特别自豪地介绍起来人。
阿寂热泪盈眶,声音颤抖:“好……好厉害的一位少年将军!”
阿牧还在喋喋不休地讲述来人的英雄事迹,而阿寂早就听不清了。
-05-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她生前等了两年,死后等了三年,才得以再见一面。
中间的岁月里,午夜梦回时,他可曾响起有个傻姑娘在苦苦地跟家人做斗争,一次次悔掉父母替她应下的婚约,只为了等他凯旋?
即使在听到他凯旋归京,皇帝将公主许配给他以示宠信,想象他们真正的才子佳人身着红袍拜堂成亲的美好画面时,她也不曾觉得后悔,只是有些许遗憾,驸马要留在京城,以后不能再见他了。
后来呢?
为了见他一面,她偷偷跑出去,带了些碎银,只身赴京。一路上见过日出日落的壮阔,见过波涛汹涌的大河,见过雨后初晴的山峦。她那时才发现以前话本子里说的都是真的,那些才子佳人游历的风景是真的存在于世上。只是这么多好风光,都不能与他分享了。
就在住进京都第一天里,他和公主大婚,全程百姓都在讨论这场盛世婚礼。而她在一个客栈被人掳去当压寨夫人,当晚也被换上了红色嫁衣。
夜半时分,她看着那马贼头领醉醺醺地走进来,着了一身歪歪扭扭的红袍。
不知那人穿起红袍会是什么模样呢?应该是赛过了神仙吧,谁教那人本就生得那样好看?
在红盖头被挑起的瞬间,她用尽毕生力气,撞向了床头的柱子……
那马贼嫌她晦气,直接抛尸郊野。而帮她化妆的女子念她宁死个从的烈性子,替她寻了个地方草草埋掉,只立了个木牌,未记名字。开始时,她会时不时来祭拜。直至去年中秋,善良的女子要回家乡结婚啦。
阿寂在女子最后一次看她时,轻轻地抱住她,想把自己生前来不及用掉的好运都给她,虽然这可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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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寂贪婪地看着那个人,舍不得眨眼,像是要把前世的都补回来。
阿牧等到那人走远了,才转身去看身旁的阿寂,发现她不知何时默默地转过了身去。
“你不用难过,也会有人来看你的……虽然我没见过……”阿牧看着她瘦削的肩,忽然有点心疼这个死赖着不肯走的女鬼了。
牛鬼蛇神第九次赶鬼时,阿寂竟出奇地配合了,倒叫本想再捞一笔的他们脸色难看了。阿牧看着她心甘情愿地跟在牛鬼蛇神的后面,急急地提醒她:“你不等了?万一你等的人明日就来了呢?”
阿寂回头惨然一笑:“等不到啦……所以先走了……再见。”
阿寂就这么结束了自己的孤鬼生涯,留下阿牧一人等待轮回。
-07-
来年春天,那人又来找阿牧了。这次,他是喝得神志不清了才来的 。
他似乎不是为了看阿牧,只是来找人说说话。阿牧也没见过他这么失态的一面,他下意识看了一眼旁边的小坟。还好阿寂不在,不然先前对少将军的夸奖在外人看来就会显得过分了。
“我凯旋那日,找了你很久……有人说你离家出走了,也有人说你远嫁他方了,更有人说你病死了……我谁都不信……你可怪我娶了别人?可是那公主只喜欢女人,皇帝不过是借我替她掩盖丑闻罢了……阿寂,我很想你……”
阿牧的情绪,从起初的同情到愤怒,直到听到那个名字,他只觉得胸口积郁了巨大的悲怆。
那人说完最后一句话,便倒在地上昏睡过去了。
他做了个梦,梦到许多年前他还是个贪玩的将军府小公子。
每天在学堂里听先生讲那些他早就烂熟于心的东西。有一天他发现窗子外边多个小小身影,他写了很多张小纸条扔出去,可她听得那么认真,全然没有察觉。他很气馁,最后想出了一个办法。他逼着书童与他换衣服,替他坐在学堂里听那些迂腐的东西。而他,转身跑去了河岸边,那里有个特别好学的小姑娘在等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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