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十一郎》是我看的第一部武侠小说,因此每每回忆起来时,情怀总要随之孳生,并枝繁叶茂地遮掩住随着年龄增长而日趋无趣的审视态度。
作为一个渐渐连自己都看不太上的人,我感谢这样的情怀。
这篇小说人物不多,却个个立得住,且在短短的篇幅内都有自己的成长纵深,因此频频被改编成影视作品。然而不得不说,我看过的那许多改编没有一个成功。
——为了追求道德的合理性,沈璧君罗敷有夫的身份往往要被弱化成有婚约而未过门,原本温顺贤淑的性格也被修改成天真叛逆——这种欲盖弥彰的处理其实大幅钝化了小说的冲突感。位置下得不准,那揉入心头、随着心跳而痛楚的那一粒尘砂就会被直接外化成磨人的钝刀子,让人受虐时无法避免地漾起一阵腻味来——这绝不是古龙这种强调痛感美学的人物所乐意看到。
同时,风四娘的层次感也往往遭受了愚蠢而残暴地扁平化。女妖怪所有的张扬快意,其实都应服务于其与萧十一郎对视时带笑的那一刹回避。剥离了这种基于理解和爱的隐忍,风四娘的笑与泪便都成了绢屏上的美人儿,再不能独一无二,令人亲近生敬。
而萧十一郎则更多被赋予了市井气,用以和沈璧君的阶级感重铸对立。为了时髦的IP需要并顺便解决演艺圈的就业率,萧十一郎变成了有身世的人,往往还会被衍生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师父和朋友——然而其实萧十一郎奇异的魅力,正是基于天寒地冻无人饲顾时被迫激发的那一分狼性。于是虽然影视剧里给他浑身挂了许多琳琅的饰物,但其效果却反而令人物单薄。
连城璧、杨开泰等人则不必提,每次都炮灰得让人伤心。
所以每当出过一次影视作品,我就会很小心翼翼地把原著拿出来翻翻,把记忆深处这些小人儿拂拂灰重新立好,感受一下自己尚能被情怀温暖的活气儿。而这一次重看,跟之前那回则又隔了好多个年头。
王国维说周邦彦和史达祖时曾有句“周旨荡而史意贪”,其实对应到武侠自然也可换算作古荡金贪的对应。或许是因为我性子偏冷,却又心怀内热,我大学毕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重金抑古——年纪固然是还轻,却也过了浮荡无羁的少年期,对偃仰天地溯洄历史的向往自然也高过单纯的人性攀剥。
但其实当然,这也是阶段性的。
金庸的作品可以伴人成长,随着阅历和积累的增加,每次看都会有新的角度,并随之感慨、思索甚至。而古龙的作品却如一直深埋着的火种,每经圆光一映,都能准确地轰然点燃,卷向你心头的同一个地方。纵然新创旧痛烧灼难耐,也是避无可避。
《萧十一郎》在我而言其实就是这么一点烧痕。
这篇小说无疑本身是古龙水平上佳的一部杰作,无论人物形象的刻画、感情的铺叙、剧情的节奏还是大小群戏的控制,都做得相对成功。只可惜《火并萧十一郎》烂尾,俗套黑化连城璧的设定实在令人笑不出也感动不起来——悬疑剧的环套是君子欺人不可再的,但为了风四娘的那一晚和杨开泰的那一怒,我原谅这续作。
从头到尾,《萧十一郎》的设定里充满冲突,而其中最大的一对冲突,其实来自我们常常扼腕的、CP感十足的风四娘和萧十一郎。
风四娘是个外表热烈直接,内心却寂寞羞怯的女人。她对很多事物都有着狂热的爱好,也有能力如穿花蝴蝶般游刃有余地在江湖中行走——连逍遥侯哥舒天这种变态的占有狂人,也能和她隔帘畅谈多次而不起轻亵之心,还赠以蓝玉赤霞双剑——然而,这个女妖怪对心底最珍视的东西,却往往并没有像追逐割鹿刀那样一往无前的勇气。比如一个家,也比如萧十一郎。
古龙无数次用煽情的旁白表述一个温暖的家对风四娘的特别意义,但她却先后两次在新婚前夕逃开了它的邀请。古龙也无数次不厌其烦地拨开她的内心,让读者看到里面那个疾风吹不散的大男孩的影子,但她却总在萧十一郎调笑的时候慌乱地用“老大姐”和“小老弟”、“冯士良的表弟冯五”、“天下男人死光了我也不嫁给你”这种极为安全的距离感来表示自己的羞涩和抗拒。更不要说那一晚之后,她恍然失忆般的洒脱笑容。
Love is a touch and yet not a touch.不同于她看似逆风执炬的人生,风四娘在爱情里其实一直是个提着易碎灯笼的聪明孩子。她缺乏安全感,却一直信仰着温暖在人间。她心中最向往的所在,是让她能把一颗心安安稳稳放下的、普通平常却自在欢喜的十丈软红尘。
那一天清晨,在萧十一郎熟睡的时候,风四娘正满腹心事地独自穿着他的衣服,手持他的汉玉扣子在市集上吹着风闲逛。
在让自己悸动的心清醒再孤凉下来的过程中,她买了一面配着雕花木架的镜子、一个沉香木的梳妆匣、两个无锡泥娃娃、一个老太婆用的青铜暖炉、一根老头子用的翡翠烟袋,以及三四幅湘绣和一顶貂皮帽子。虽然后来她跟萧十一郎说她也知道没什么用,只是买来享受一下伙计的奉承,随后就毫不可惜地扔掉了,但其实,这每一件没用的东西,都是她对家的向往。
晨妆暮绣,白首偕老。
风四娘是入世的。
但萧十一郎不同。
表面上来看,他和风四娘都是漂泊江湖的浪子——他们都没有家,也都习惯了在险恶的江湖中寻找生路,但不同于风四娘,萧十一郎是个对人间和亲情都心怀戒备的人。
他受过很多毁谤误解,也遭遇过算计针砭。以一个武学天才少年而言,萧十一郎生存的最大威胁并不完全来自弱肉强食丛林法则,而是具有人文社会性的风刀霜剑。
在不认识沈璧君的时候,他曾在杨开泰面前自嘲说他是个马夫的儿子,如何能跟无垢山庄的连公子比;后来认识沈璧君后,他也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全她的名节,并为她已嫁的身份自苦——有时甚至会冒出“狼对伴侣忠诚,一辈子不会移情别恋,不像人”这种同时刺伤她和自己的话。这一切都证明他非常看重人的社会属性和身份地位,也认同人类社会的道德观。虽然他很想,但他并不真是一头狼,无论生理上还是心理上,而这,也是他被激发出狼性时我更怜惜他的原因。
天宗给他了一笔巨款后,萧十一郎在人类的社会里过过一段游刃有余的生活。
他慢悠悠腾出时间打扮得干干净净、仿佛一只剥了壳的鸡蛋,还曾每天四五点游逛到大亨楼吃酒席,一掷千金只为了一只冰冰说颜色很好看的翡翠耳环。
有能力则足以谈好恶。从表现能看得出,对于这种有规律的生活,风四娘或许挺喜欢,而萧十一郎却非常厌恶。
风四娘不愿让他负责给予一个家庭时,萧十一郎心中涌起的是强大的感激;和沈璧君困在玩偶山庄时,他也是每天在外面打探消息而不回家,让沈璧君独自把饭热了一次、又是一次。
他或许失去过亲情的痛苦,所以不想重新被羁绊。
所以萧十一郎是出世的。我想,这才是二人知交多年,却一直不能互相走近的真正原因。
“我走了,我一定压麻了你的手,可是等你醒来时,手就一定不会再麻了。”手麻换作伤心,其实也是一样。
沈璧君呢?
作为一个强烈的道德洁癖,我小时候是不喜欢沈璧君的,但随着年龄慢慢增大,对这个女人,我倒渐渐多了点理解和疼惜。
沈璧君号称武林第一美人,但其实并不算江湖中人。她生于大明湖万顷烟波,又嫁了姑苏城曲巷烟柳,从小到大,惯数着天上飞鸟和水上轻舟度日——其实,与王动燕七他们在数九寒天里瑟瑟发抖地冰凌子都要攒着数的心情并无二致,区别只在欢乐英雄们有朋友,而沈璧君没有。
这种生活可能是风四娘梦想着能给自己子女的,但不是沈璧君想要的。
但是虽然不喜欢,沈璧君却依然能从容应对自己的社会身份。她是可爱的孙女、谦和的主人、贤淑的妻子,更是济南全城的骄傲——而维持这一切,她甚至都不用费太多力气,所以在其本身而言,也就找不到太多的成就感和生活意义。遇到萧十一郎前,沈璧君从没试过萧、风二人“单只活着就要拼尽全力”的滋味。
于是,和很多有良好教养的二代三代一样,她美丽但缺乏趣味、聪明却毫无机变,谦和而依旧自矜。由于后天的生存因素对她并无任何个性激发,沈璧君的好处在萧十一郎眼里以其没有任何功利性反而显得弥足珍贵,但是对她自己而言,其实这些简单的姿态也是生存技能。她的美丽温柔看似发乎天然,于她却仿佛上班一样,且全年无休。
所以樊笼里的沈璧君,其实心底是渴望着能够有个失态的机会的,只是她能想象出来的失态最大方差也远远小于江湖本身而已——如果让无垢山庄中的沈璧君来写豪侠小说,估计最嚣张的大盗也不过是会直视人目光令对方暗怨失礼,而最放浪的妓女也只不过肯斯斯文文地说一句“马滑霜浓不如休去”。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温室之外的世界。
极度惯性之下,沈璧君缺乏的是一个足够强悍,而能令她偏离的勇气和理由。若没有一次使她偏离的外力,她或许会一辈子这么优雅而不开心地走下去。
刚好这时小公子出现了,沈璧君被迫卷入了江湖。
然后她发现自己一样能够尖叫、大哭、大笑、喝酒、宿醉,甚至在靠自己的本领边学习边求生存。虽然不端庄,却更像个人。
小说中的沈璧君虽然在回不回家的问题上一直在摇摆,但她的制约只是自身道德感和舆论压力,而其实本人并没有否认过,自己的内心是向往着丛林而多过避风港的——即使陪在她身边的是她爱得可以付出生命的萧十一郎,这么长长久久地在玩偶山庄过安稳日子的生活也让她厌恶和害怕,听到要一辈子活在一座宅子里,她甚至直接崩溃地想死掉。
所以沈璧君虽然活得入世,心却也是渴望出世的。她的偏离,本身并不完全基于爱情,还有她渴望天然自由的本性。
终极目标来看,深闺大院里的她和山川湖海里的萧十一郎却殊途同归、并无二致。这也是她在这段感情里唯一可以碾压风四娘的地方吧。
这次重看的时候我还很悲凉地发现,作为一个同样子公司遍布大江南北的金融机构从业者,我们大多数人的对标人物其实只能是源记票号的杨开泰。
方方正正,一毛不拔,请人家吃顿好的自己都要偷偷回家取趟钱,喜欢个姑娘就立刻口吃,稍微动怒就先涨红了脸。
他的拙劣让我们亲切,也觉得无味。风靡武林的六君子中,杨开泰是最不江湖的,于是也就永远活不成传说。他只能带着朴实的笑容端端正正地在人间来往行经,直到最终心怀不甘地憔悴老去。
所以我特别感激古龙让他对萧十一郎使出的那一记惊天动地的“黑虎掏心”,每次看到那里,我都会忍不住有点红了眼眶。
在成人童话里,平凡无趣如我们,原来,也都曾经有过出手的资格。
(公众号:李让眉此间清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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