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亥正月初四,是被阿黑与芦花的咕咕声给叫醒的,它们总是规律地早起,也按时眠休。造物主颁布的律令,得到了它们的恪守遵行。之后填满双耳的是带着山林清气的鸟鸣,一声一声地拔除盘桓在眉眼的困意,让人缓缓醒转过来。掀被的一刻,即被寒意包裹,想起夜昨短促而密集的雨点,料知今天该亦是阴雨天气。开门一看,遍山皆是晨雾,浑融柔妙,如接仙境。
因雨水最能涤唤出草木清韵,便趁此春霖,登山临水地去寻访各种植物。厝旁山上,最入我眼的是一棵树面上结有蛛网的小松树,蛛网上兜缀着许多细细密密的小雨珠,牵连断续地纵横交错着,如垂而未落的珠帘,如被突然凝固的溅而未落的流水,宜动宜静,极富张力。细细看了一会儿,便转去探访厨旁水管下的青青嫩草、墙外门前的几株茶花,以及乱草枯藤中的夭夭桃花。水线垂落,摇漾绿草,风流可喜。雨点花面,山茶的红色花瓣,润亮生辉;桃花的粉妍玉面,亦片片含春,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开全的桃花,实有五瓣,而非四瓣,无怪乎,我前几天所摘下的一枝四瓣桃花的花瓣交接处,有一处的空隙要远远阔于别处。
探花暂了,回家吃早饭。饭后,父亲将前几天掉落的春字重新贴上大门,之后留我看火烧水,他则去镇上购置银纸、水果、龙须面等在阿公祭日时所需用到的一些物件。因是风雨(雾)天气,烧火正可取暖,便按下立刻跑去探看山鸡椒、蝴蝶花的冲动。
似是为了弥补我暂时不能脱身的遗憾,灶里的火焰,非常体贴人意地为我呈现了一场精彩的视听盛宴。灶中之火,在风的参与下,其焰如迅力飘扬的飞天的舞袖似的,伴着如急鼓一般的噗噗声,变幻出不同的姿态,细细看查,其中情形,有的状如君子持手执礼,有的则如装满琥珀酒的无脚玻璃杯,总体则呈现出一种如绸如缎的绵韧的质感。如此热烈了好一阵子,直到火势变小,声音也成了细雨擦叶式的漆漆声。偶尔又爆出一声巨力的扑声,回光返照似的短短爆发一瞬,便又弱了下去。如此反复,直至明热的焰变成冷暗的灰,水热了起来。用之洗碗刷锅。
事了,即去访看山鸡椒。其时,转雾成雨,水珠的个头变大,打破原先牵绵的情形,粒粒分明地摩挲着草木衣面,发出沙沙脆脆的声音,如过沙的流水似的,一径妥帖入心底。雨中的山鸡椒,则清冷劲灵,在晦暗的天色下,幽静自在之极。后安路边的两株山鸡椒,萧疏成韵。溪边的一株,则有密密簇簇的花朵布满枝头,春意饱满到,缓了东风步调。花下的溪水清浅明净,溅出的水珠,将长在低处的藕叶绿草,随意装点,俱成风韵。看得尽兴了,折身归家。途中,遇见不知名的山壁黄华、水边白花,都清幽可喜。
到家后,父亲尚未归来。我便在饭桌旁坐着。未久,寒意一点一点地浸过来,手脚变凉。风势极大,吹动对山竹林,萧萧皇皇的声音,便如潮水一般传来,内蕴无限沧桑,无尽意思,听得久了,不免生出一种神清气寒的凛然来,又能味出一点此生若浮的意思。好在,风势缓了下来,鸟鸣涌出。又有公鸡的打鸣,邻家的人语,以及霍霍的磨刀声、砍树声,母鸡下蛋后咯咯的迫切宣扬声,种种,将我拉出恍惚,拉回人间。再次抬眼望去,见得大门上的黑瓦,已被雨水浸润得幽黑泛光了。
父亲也已归来。二人分工,汆了一份米粉、长命菜(芥菜切成的细长条),合着苹果,一个新捡的鸡蛋,汆过的猪肉,以及几块白粿(因为处置不当,这些白粿面上发了些霉点,幸得阿公不罪),摆了一小桌子,并着香烛、银纸(父亲说,敬拜神佛用金纸,祭拜祖先则用银纸)等,给往逝三年的阿公过了一个简易的祭日。日居月诸,如今已无当时的悲愁,隔着摇曳的烛火,甚至还有一种相对笑颜的错觉。是残忍,是温柔,是令人感慨的时光啊。
祭毕。准备午饭。饭后配合着父亲,洗刷锅碗瓢盆茶壶鞋袜,再一一归置妥当。 其时,雾雨交变,整个村庄都笼在一片外灰内暖的圆融的浑沌中。毕事后,忽然看见一群麻雀,如抛向高处的花瓣一般飞向天空,又组成飞翔的大鸟的图案,时低时高地飞出我的视野,飞进林木深处。
收回视线,遇见被雨水洗得发亮的蝴蝶花。说来,与蝴蝶花已经相见二十多年,但我从未给它以特别的关注,总是匆匆掠眼,浅浅走过。因它生得多而密集,又常在低处,且不时与群草杂居,便觉得它是再寻常不过的植物了。最近,因为插花的缘故,就近观察了一番:其色其质均如薄雪,尚未张开的花瓣则如白鸭新生的羽毛的尾梢一般疏逸萧散,松松摇摇的,软蓬可爱。虽然增加了一点观察的功夫,仍旧觉得有所缺欠。直至这个雨雾遍天的午后,见着带雨沾寒的它所呈递出的凛凛清韵,方知冷丽之际的蝴蝶花,堪称冰雪绝色。能于辞山之前,遇见它,真是造物主对我的眷顾。
待一切收拾停当,便关锁门扉,辞山进城。循路而下,道旁是修修松竹,迎面则泠泠清风。回望时,厝在林外,林在雾中,浑沌之内,正温养着我的神仙世界,我的半山小家。
2019.02.08至02.09,完成于新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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