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彝族人喊母亲一声“阿麽”。阿麽是两个简单通俗的字,但在彝族人的心里,是像巍峨的大山,美丽的索玛花,甘甜的山泉般的存在。想到它就会想到在深夜里、在寒冷的冬天里火光闪闪的火塘,就会想到在山风中满山摇曳的荞麦,就会想到一支扣人心弦的口弦 。阿麽是温暖,是希望,是星辰大海。
今天,以及过去的许多个今天,对于许多的阿麽们来说,跟昨天,前天,跟后天,大后天一样,是个及其平常的日子,甚至她们丝毫不会意识到今天是个有一点点不一样的日子。
要不是朋友圈的提醒,恐怕我也如此。这么说来,我是个多么不孝的十足的坏人啊。在此前的每一个母亲节里,我从来没有给阿麽送过任何礼物,今天绝对也如此 ,有时甚至也不记得这一天。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是早晨的七点半,天空明朗、透亮。诺大的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几只猪,几只鸡,我突然感到几丝寂寥。阿麽在天将亮未亮之时就已经和别人一路颠簸盖大棚去了。
起床挪动到门口的路边,阳光洒在不太光滑的不窄不宽的水泥路上,晶莹剔透的,惹的睡眼惺忪的我直想掉眼泪。迎面走来用瘦弱而矫健的身体驼着一大捆粗枝烂叶细干柴的阿折阿玛,歪歪斜斜的,一颠一簸的。
阿折阿玛是个今年已经七十四岁的早早失了偶的苦命的女人,是个从奴隶社会过度到社会主义社会的女人。在她很小的时候,她的阿麽、阿达便不幸因病先后离世,她顽强地经历了饿肚子,没鞋穿的岁月,是咬牙拉扯四个孩子长大的女人,是如今年逾古稀还在忙忙碌碌的女人。
她是个至今也没过过母亲节的女人。
太阳挂在头顶的时候,突然想起凌晨五点钟的时候在睡梦中隐隐约约听见阿麽交代我把田野里的已经收割过的油菜枝桠连根拔掉。我戴上青色遮阳帽,穿上黑色手套,呼哧呼哧在烈日下拔啊拔啊拔。李恩阿玛在斜对面的她家的田野里整顿田埂,栽秧的日子指日可待了。她头上戴的黑色的头帕,没有带手套,在灼热的日光下挥舞着锄头 ,把田野里的淤泥一把一把挖到田埂上,再用锄头的背面拾掇几下。她就这样不紧不慢地,稳速前进着。依稀有山风吹拂,听着喜欢的歌,拔了好几棵,是享受的感觉。望望李恩阿玛,她依旧不紧不慢地前进着。继续拔,我的手掌心被磨蹭的有些刺痛了。再望望李恩阿玛,她仍然不紧不慢地前进着。再继续拔,热辣的汗水便渗透出了我的皮肤,沾湿了我的条纹衬衫。这个时候,我清晰的认识到我真的是个废人,书没读出个什么名堂,还荒废了做农活的体力。世界上恐怕没有比这更悲哀的事情了吧,阿么阿古。再瞟瞟李恩阿玛,她还是不紧不慢地前进着。桃李年华的我,年过花甲的李恩阿玛,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我不禁唏嘘了一番。
将近七十岁的李恩阿玛,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里养育了四个子女,如今也算是子孙满堂,生活不算富裕却也不贫困,但她依旧风里来雨里去,起早贪黑,兀兀穷年。
她也是个至今也没过过母亲节的女人。
吉依阿玛,是个年龄与我的阿麽相仿的中年妇女。但论辈分,我便唤她一声阿玛。她是个身高不足一米六,体重不过百,皮肤被岁月染成古铜色的女人。她没上过学堂,汉字一个不认识,普通话也说不来,但她是个可敬可爱的阿麽。她的一个孩子在读职中,两个正在上中学,每年的支出,对于一个大山里没有固定收入的人家来说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但她希望自己的孩子好好学习,将来至少走出大山一回。她便每年背井离乡,到遥远的工地里用瘦弱的身体每天与冰冷坚硬的钢筋水泥对抗。她曾经对我讲,她不怕钢筋水泥的沉重,也不介怀工头的谩骂,只是有时候特别想念故乡,想念故乡里的孩子们,这个时候总是有些许苦涩。
她还是个至今也没有过过母亲节的女人。
不管是阿折阿玛,是李恩阿玛,还是吉依阿玛,她们是许许多多的彝族人的阿麽,许许多多的彝族人的阿麽是她们。她们是和世界上任何母亲都一样慈祥、善良、坚强,又比其他的母亲多几分辛酸的女人。
彝族的阿麽们,是不知母亲节把她们遗忘,还是她们把母亲节遗弃的女人。
她们没有母亲节,是眼里只装得下柴米油盐的女人。她们是感冒了生病了总是要先忍着,不舍得去吃上一粒药的女人;她们是总穿着陈旧衣服,一年四季也不舍得换一套的女人;她们是被炽热的凉山的太阳年年岁岁烘烤成古铜色皮肤的女人;她们是清晨黄昏里围着锅炉转,白日里在烈日里在风雨中在雪天里背柴挖地收集松叶的女人;她们是用她们干瘪而甜美的乳汁供养一个个孩子长大成人的女人;她们是惊艳了别人的时光,温柔了别人的岁月,慢慢枯萎了自己的女人。
岁月啊岁月,为何你总是年年月月昼夜不停地在这样善良的,纯朴的,坚强的阿麽们的脸上勾勒出一道又一道深重的皱纹?为何你如此吝啬得不舍得赐予她们一些温柔岁月?
总觉得太过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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