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云

作者: 金木儿 | 来源:发表于2021-02-22 11:08 被阅读0次

    当时,在地铁口,她抱了我一下,不过很轻。我被小小地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缩了缩,我从未接受过他人的拥抱。她在地铁里把手机的电用没了,想看附近有哪个认识的人能借她个充电宝,就找上了我。

    三年前的事了,我只记得她目光与我接上后露出的太阳一样的灿烂笑容。应该是因为高中毕业之后久不见面,所以赏老同学一个拥抱。

    她不想直接借走我的充电宝,省得还,说跟我在我学校旁边走走,电充够了就行。我过一会儿有节课,想把她领到教学楼门口,二十分钟的脚程,想必电也够她用了,让她自己走回地铁站。她同意了。

    那时对她还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关于她的记忆停留在高中,而这记忆仅限于她是我那个小组的组长。“R神,作业。”“R神,练习册。”记得最清楚的是她提醒我交作业时那柔和的一声,和她一本正经地接拿我递给她的作业本时的动作和眼神。其实我们是一起和其他人坐着聊过天玩过桌游的,但回忆里总是没有她的脸。对我来说,她那会不太起眼,和现在的我一样。

    教学楼下,她拔掉线把充电宝还给了我。

    “哎呀真的太谢谢你了,回头再见请你吃饭!”她的声音和笑容还是那么灿烂。不过,天呐姐姐您别喊那么大声,好尴尬……她说话时还站在原地,我已经踩着小碎步往楼里走了,边走边挤出微笑和她挥手道别,但就是不敢再多看她一眼。

    不是她的问题,是我还太腼腆。

    2018.12.7

    晚上,我们校区院系羽毛球赛预赛结束后,我在渐渐空荡的体育馆里陪她打会球。

    上午她一本正经地说要来看我比赛,我是不大信的。再三确认,她连怎么来,晚饭在哪里解决都计划好了。

    我建议她骑车过来。算上等车的时间,骑车比公交快。那时候的我给别人出行建议时,还不是怎么舒服怎么来,是怎么快怎么来。脑回路怎么那么清奇呢?叫人在这全是丘和坡的岛上蹬自行车横穿整个岛。她委婉地没有表示同意。

    跟她在饭堂里吃麻辣烫。热腾腾的汤面和肉菜杂碎蒸出的水汽缭绕,飘飘蒙蒙的像我此刻的大脑,不知道说什么好,但话要挤总还是有的。我断断续续地承着她的话题说话,从过去聊到现在,从她记得的说到我记得的。我很少抬头看她,可我知道她的表情永远都是那个样子,像个小太阳,不笑时是晨曦中的日轮,直视无妨,开颜时百丈光芒,令人很舒服。

    饭后,离比赛开始还有一小段时间,我直接把她扔在宿舍楼下的自习室里让她先自个儿看书,我上楼换衣服准备去体育馆热身。我牢牢地记得我将门使劲往外拉时门底和地面摩擦发出的刺耳声音和自习室里的同学们诧异的表情。“得往里推。”有个同学提醒我说。这门也太不厚道了,既然是推的,为何又的确可以拉呢?

    幸好,对手很弱,我不用在老同学面前丢脸。看完我的比赛,她竟也来了兴致,想打球,我便陪她几个来回。我的汗干了,她也打累了,要打道回府了。

    “下次见哦。”我挥手。

    “好!”她走出馆门,身影慢慢隐没在夜色中。

    我琢磨,图啥呢?早上,她在群里问,今天有点闲,有没有人想出去见见面聊聊天。我说要不要来看我比赛。我只是开玩笑,她的学校离我不近,我打球也不好看。不料她欣然同意,我再讲“我说说而已你别来”也不太好,由她过来了。

    后来跟净云希希散散的交集,没留下什么有切身体会的记忆。

    好像有那么几天我和她经常下象棋,兴致来了下,心情不好也下。不可思议,我们曾一起迷过这么正经的游戏。

    好像吃过几次饭,好像逛过两次街。

    好像……

    某个时间节点之前,她在我眼中与其说是一位好朋友,不如说是个批着好朋友身份的抽象符号。这个符号很完美,挑不出毛病。和我所接触过的其他朋友不同,他们尽可能给我一种彼此的心非常靠近的感觉,但行为上保持距离,而她的一举一动都让我感到亲切和无间,却也让我忽略不掉我与她心灵上的遥远距离。

    她的每一个微笑和眼波流转仿佛都在告诉我:你才是这个世界的中心,我不是;和你待在一起我很快乐,你的生命的一点一滴都很有趣,我也愿意使你开心。这是天使才会干的事情,而凡人惶恐于与天使同行。

    我又要将她比喻成小太阳了,把那个时间节点前关于她的零散记忆拼凑起来后,我觉得要把什么东西和她划等号,只能是这玩意。太阳把光照到我们身上是无需理由的。我们能从一亿多公里外切实地感触到阳光的温暖,但如此温暖的太阳又是冷酷的,能够从它身上感受到温暖的距离是个特殊的距离,再接近一小步,感人的温暖就会骤然变成瞬间把我们烟灭的炽热。

    不过,这轮太阳恩赐了我一条通往日心的通道。

    去年一月中旬,她突然告诉我,她觉得和我讲话非常地无拘无束。她这说法让我很疑惑。我跟她说话的方式和跟别人说话的方式并无二致,但别人并未对我作出如此评价,甚至有人觉得和我说话非常拘谨。那么应该不是说话方式的问题。我不知道她从我身上感受到了什么特别的东西,总之,我有资格成为她少数几个好朋友中的一个了。这便是把我和她的故事分成前后不同的两段的特殊节点。

    徐徐走进她的日心后,我发现那儿并没有地狱一般的炙烫,而是媲美极地的严寒。其实她和我有一点相像。和人交往,最偷懒的方式,就是表现得像个天使。处处替人着想,永远示人以微笑,确实是绝对不会出错的,但永远换不来真心实意的朋友。自然地表达诉求,自然地“没那么礼貌”,才能拉近人的距离。我俩都干不好这些,可是她至少能当天使,我连天使都当不好。现在,在我面前,她的“天使之光”渐渐弱了下去。没错,她也不过是个正正常常的人。她说她实际上是个冷漠的人,外热内冷。她的冷漠很难说得清楚,我能看到她对世界对人是充满爱的,只是对于人际交往她有种难以言状的无措乃至厌倦。她已经做得很好了,但差那么点儿意思。她没什么朋友,却异常珍惜每一段关系。她的冷漠与其说是对世界的态度,不如说是同自己的纠结吧。她在学生组织中是位很能干的干事,还当上了学院团委副书记,与人交往的心态仍如此原始简单,这得是个多纯的人?

    后来我好奇得紧,问她我凭什么被她赋予一个比肩闺蜜的地位。她说我这人足够直白,不会迎合她,遇事只说自己的真实想法,相处起来简单不累。有时有些事就是很奇妙,这明明是我情商低的理由,却成了我成为她的朋友的原因。或许这就是缘分吧。

    我第一次体会到有一个无话不谈的朋友是什么感觉。说无话不谈可能稍微有点夸张,但我确实把我百分之七十以上的想告诉谁却又极不愿意说出口的话说给她听了。你甚至可以和陌生人一起做任何事情,但有些话,连“比较”亲密的朋友都没办法诉说,交个无话不谈的友人比认识一个无事不干的伙伴难多了。首先,和这个友人说那些话的时候,他不能有太强烈的被打扰的感觉;其次,他愿意给出哪怕只有一丁点价值的回应。或许对一生都沐浴在友爱中的人来说,这样的人的存在一点都不稀奇,可对我而言,她是第一个。就是流星我也无法在他面前“矫情”,最多拿些糗事出来插科打诨。我把我几乎所有悲喜的事、成败之事、怀念的事、困惑的事、后悔的事一股脑吐露给她,说不好听的我在倒苦水,但她还是慢慢地静静地听着,恰到好处地回答着,我不管积攒了多少负面情绪,都能在她那儿化解不少。

    我也第一次体会到被信任的感觉。虽然不像我这样把念想放在肚子里憋了小半辈子,她大多数时候肯定是和家人跟闺蜜互吐心声,但她确实肯和我说许多不想或不能随便与人说的事情。没几个人觉得把令他们烦恼的事情告诉我是有意义和价值的,连我的家人也不例外,我明白我看起来不像能解决什么的人,也不像能给人安慰的人。以致于成为她的朋友的头段时间,她像跟小姐妹说悄悄话一样在深夜突然给我发来信息时,我得恍惚几秒,确认她真的在向我索取我作为她的朋友应有的价值后,才能把注意力放到她的话上面去。当我已不需要再确认这个后,我确认,她是上天送给我的一个礼物。遗憾和惭愧的是,由于生活阅历较浅,我的确解决不了她的什么问题,但依然努力地给她建议。

    第一次体会到被父母之外的人关心的感觉。她如果从我的社交动态里捕捉到我的情绪,会一定程度地在意,给我问候。

    ……

    这样的人怎能给自己冠以冷漠一词呢?

    她是不是就比我的其他朋友更值得赞赏呢?我想没必要这么讲。和她相比,我初中的那帮兄弟姐妹更会带我吃喝玩乐。能聊的朋友比能玩的朋友更好么?难说的。我要感恩生命中遇到的每一种朋友。

    去年八月,大四上学期回校后,我开始了枯燥的考研复习生活,她则去实习了。我不知道她何时对游戏行业有了兴趣,据她所言她的专业和这行业没关系。她进了个游戏公司,干游戏产品运营什么的,我不太懂。 半只脚踏入社会,她认识了许多足以改变她的思想和人生轨迹的人。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我看到了那些人的影子,她“老大”,她的同事们,等等。她得到了和包括我在内的从前的朋友们不一样的评价。和她来往的人比以往更成熟有趣,她的生活节奏更接近走进社会后应有的模式。她慢慢地告别了在象牙塔里时的迷茫,飞速成长。

    而我停在原点,和她渐行渐远。虽说我和她的相处方式没有发生什么改变,平日问候闲谈几句还是非常愉快的,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们彼此无法相互理解的部分正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扩大,扩大的速度肉眼不可察觉。她无法理解我复习时的绝望和窘迫,我无法理解她工作中的坎坷和不快。她敷敷衍衍地关心询问我的学习状况,我搜肠刮肚地找话谈论她的工作内容。她终于对我的负能量厌烦起来,我终于承接不住越来越像一把出鞘利剑的她。几个月前还能和她开开心心地携手前行的我渐渐变成了一只拖油瓶。

    一天,我找她帮个忙,她说她正发脾气,没什么事别找她。我立马怂了,说好。我没见过她发脾气的样子,她只在微信上向我表达过愤怒的情绪,当然不是生我的气。我想象着她气鼓鼓的样子,心有点揪。我是可以分摊她的情绪的——我还在这样相信着——为什么不和我说呢?为什么要一个人憋着?我小心翼翼地引导她开口,最后都像是软软地变相强迫她跟我抱怨了。我理应让她自己冷静冷静的,但我失去了理智,心中哀嚎道,告诉我吧,告诉我吧。她终是说了,我惨淡地笑了,心凉了半截。我果然不明白她在气什么,不明白她“老大”在气什么,我不懂,不懂。我不甘心,硬着头皮去理解她、她老大、他们所有人,装模作样地提出自己的想法。我是她的好朋友,永远是,她做什么,我都可以设身处地地替她思考。

    “我可能还不太能理解职场人的苦哈。但是不论怎样,我应该是能够理解你的。”

    我厚着脸皮发出这两句话。后一句话的那几个字扭曲跃动着,像在嘲笑我:亏你说得出来,亏你说得出来,亏你说得出来……

    我害怕极了,慌忙撤回那句话,补上一句“晚安”。这晚一点也不安,我像失了魂一样。

    一个小假期,跟老邱、小张和容约出来玩,晚上夜话,他们问我,我最近有没有和哪个女生相处得比较好。

    净云。反正他们的条件只有“相处得比较好”,对,就是她,没有别人了。他们不认识她,我简单介绍了一下。

    “可以考虑发展一下啊,哈哈。”老邱说。

    我当即笑了。哪些男的追过她,哪些成了哪些吹了,她又对什么样的人感兴趣,我可是一清二楚的。我们只能当兄弟。况且,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必须是。

    我躺在床上看着洁白的天花板,一个声音幽幽地飘过:

    是吗?

    一个多星期后,净云有事过来深圳,说顺便和我吃个饭。

    那是我的好朋友吗?她一头干练的短发,一袭洁白的衬衫,在饭店里笔挺地坐着等我。落座后,我抬眼,她的妆容不浓不淡,眼里盈满若即若离的笑意,轻轻抿了一口茶。

    噗通。

    我躺在一片大草原上。那朵干净的云本来一直在那里的,一阵风来,她越飘越快,转眼已在天边。我奋起狂奔,也阻止不了她消失在远处皑皑的雪山之后。我不知道她将去向何方,但她承诺会永远在天际对我微笑,我不知道是喜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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