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本文2014年10月首发于新浪博客。2022年9月移植简书,并同时驻足美篇,略有改动。
进了振扬门,眼前是一个挺大的院子,沿城墙向西,是古船博物馆,远望见三艘挺着高高桅杆的“古船”泊在水泥平台上,被更远处建筑施工用的几个塔吊一映衬,显得不伦不类。沿着石板路往北,走不多远,便见右侧一个挺大的广场。广场的东西两入口处,各有一座三间四柱冲天式木结构牌楼。每间牌楼明脊两端蜷曲着鸱吻的尾,头在垂脊中间,口微张,俨然正欲顺着垂脊的走势爬下来,自有一种威严。我建议同游者在此留影,他们都顺从。
过了西边牌楼,眼前这挺大的广场,便是校场,是古代阅兵的操场。按大小,同时检阅三个营的兵力,应该不成问题。广场北面,门口左侧高杆上挂一串柱状红灯笼,门前有步兵和马匹雕塑的,便是挂着金字匾额的“备倭都司府”的过洞了。匾额的醒目,全在于“备倭都司府”五个大字的金黄颜色,与字体不相关,而且在我看来,那几个字写的很有些女人气质,柔顺而纤细了,有些婀娜了。落款是作者和年份,看不懂。三间过洞只开了中间的门,两边的两对柱子上,各有一副对联,居外者乃书:“刀鱼寨中蛰龙复起,蓬莱阁下征帆再杨”(“刀鱼寨”,“备倭都司府”旧称)。第二对柱子上的对联没来得及看仔细,只记得“众志成城”与“重镇威仪”了,运笔与匾额相同。与第一幅绝非出自一人之手。
过洞两副笔法让我看不上眼的对联内容,倒是切中军营主题,有些豪气。而大堂门柱上的两幅对联,就让我刮目相看了。第一幅:“下西洋百万雄师冲涛破浪威名扬天下,入东海无敌舰队掠岛平波倭寇散云消。”;第二幅:“降八幡灰飞烟灭,镇四海浪静风平。”中间匾额上书:“镇海平疆”。第二幅对联与匾额书法出自一人,刚劲有力,与最外门柱上的刘文明的字体遥相呼应,一个凝重,一个俊美。过了“大堂”便是“二堂”。“二堂”院子里,靠门的东西两侧各立一丛上螭首、下龟趺刻着“大明疆域”的石碑。两块石碑合起来,便是整个大明的版图了。天山、阴山、长白山历历在目,沙车、安息、日本国疆域分明。盯着地图,我看了半天。想笑而不敢,欲看还糊涂。那些被标注出来的国与山,只是一个大概的方位,大小和轮廓一概看不明白。地理意识不高的明代,能绘制出这样的地图,就已经很不错了,我试着说服了自己。
大堂、二堂的两面都是厢房,厢房的南门,都有一个小门,通向外面的小院子。“那是随军家属生活区……”一同游者说道。“不可能吧?”我说,“要是生活区,也只能是当兵的营房,而非他们的家眷——他们怎么有带家眷的资格呢!”那些规模较小的房屋,也都很漂亮,一律的灰瓦白墙,一律的飞檐垂脊,朴素而透着庄重。“那些石碑是后期仿制的,没什么看点……”我又说,“就连这些台阶也是,估计真正的原物也都在战火或是文革时被毁掉了。”“也许原物进了博物馆了……”同伴明显有些不甘。“但愿如此!”我说。脑子里马上显现出文革时期,有人轮着炮锤直捣那些石碑和木门的情景了。
正屋里,最惹眼的,是将帅议事的群像。一个主帅摸样的人坐在“海波平”匾额下的正位,旁边几个偏将之中的一个,指着一张海图,若有所语;而主帅盯着说话的人,神色谨慎,若有所思;站在主帅身旁的军师捋着胡子,与另一名坐着的偏将一起,也在盯着地图。他们正讨论的、思索的,也许是一场针对倭寇的军事行动吧。对,一定是倭寇,抵御倭寇入侵是这所军营的使命,而且两边的厢房里,还有倭寇的痕迹。
倭寇,虽不完全都是日本人,但他们通常以统治松懈的琉球国和日本国为基地,危害中国沿海。因此也可以被定义为明时流窜在中国沿海一带抢掠财物的海盗。其中不少日本人虽不是后来严格意义上的“鬼子”,但毕竟可算是“鬼子”的祖宗,其凶残程度可想而知。
明朝建立后,国力逐渐增强,帝国威名远扬,进贡朝拜者云集。据说,仅在永乐年间,与郑和下西洋有关的东南亚及非洲国家使节来华共三百多次,平均每年十余次,可谓盛况空前。而文莱、满剌加、苏禄、古麻剌朗国每次来中国的使团都是国王亲自带队,在中国住上一两个月,率几百人的使团成员大饱朵颐之后,才恋恋不舍回国。期间,竟然有三位率团访问的国王在中国病逝,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们在遗嘱中竟都表示希望大明能够恩准葬于中华大地。胸怀宽广的大明帝国,按照亲王礼仪厚葬了他们。
在当时无数进贡使团中,也有日本人。永乐元年,日本的实际统治者(日本实权很长时间一直掌控在拥有土地和士兵的大臣手中,天皇实际统治的时间并不长)源道义派遣使臣到中国朝贡,结果出了事。明朝政府禁止外国使臣朝贡时携带兵器,但日本朝贡团成员非但自己佩刀,还携带大量兵器入境。在完成外交使命之后,再将带来的兵器在市场上公开出售。但凡是个人就都知道这是违法的,明朝大臣李至刚就建议严惩。但朱棣显示了异常博大的胸襟,可能认为日本人除了武器似乎也没什么其他的东西可卖,就破例准许他们在市场上出售兵器。日本人的不知好歹和得寸进尺的毛病,古来就有,面对明朝的容忍,反倒萝卜缨子掉进尿桶里,挓挲(胶东方言,有“太不自觉”意,但甚之)开了,不少人干脆赖在中国不走。即便不得不以官方的名义返回日本,也有很快就召集了七大姑、八大姨、烂眼二舅妈家的表兄表弟,极言中国如何如何黄金满地,官府如何如何好说话,老百姓如何如何好欺凌,又以“私人”的身份再回来的。中国沿海一带倭寇逐渐增多,他们四处打家劫舍,杀人放火。
1405年,朱棣对日本使臣大发雷霆,让他们好好管管倭寇这件事。日本将军很明白朱棣的话外之意,马上发兵剿灭了作乱的倭寇,并将二十几个带头作乱的头目押送到了中国,请大明处置。朱棣也很给日本人面子:“既然是你日本人,带回去,自己处置吧。”这二十几个人倭寇头目还真被日本人处置了,押送者嫌他们占地方、消耗粮食,在宁波就将他们“蒸杀之”了。这个时候的日本官方还算识相,对在国际舞台上影响力巨大的中国毕恭毕敬。但后来,明朝派往日本的友好使臣竟被日本将军私自扣押,日本又停止向明朝朝贡,与中国关系陷入低谷(但官方贸易仍在继续)。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倭寇得到喘息的机会,人、船逐渐增多,侵扰中国沿海的次数不断增加。
更有甚者,日本两个封建主(同前文“日本实际统治者”)大内氏、细川氏的使臣为争夺对明朝贸易,在中国土地上相互厮杀。大内氏使臣杀了细川氏的使臣,又以追缴为名大掠宁波、绍兴一带。并杀掳明军官兵后夺船而去,史称“争贡之役”(又称“宁波之乱”)。明朝马上要求日本惩办祸首,放回被掳中国官民,缴还旧勘合(古时符契文书上盖印信、分为两半,当事双方各执一半,用时将二符契相并验对骑缝印信作为凭证),遵守订约,方许换给新勘合。日方没有答复,致使贸易实际中断。倭寇走私贸易就越发猖獗,在山东、南直隶、浙江、福建、广东沿海大肆烧杀掳劫;江浙一带就有数十万人被杀。“争贡之役”发生的时间是1523年6月,5年半后的一天(1528年11月,嘉靖(朱厚熜)七年农历12月1日),在山东济宁江南漕运把总戚景通家里,一个长大后令倭寇闻风丧胆的男婴诞生了。
明眼人就已经明白下文了,这个刚出生的男婴便是日后在登州任都指挥佥事,负责山东御倭兵事,后来又调往东南沿海,吓破倭寇胆的明代著名抗倭将领、民族英雄、军事家、武术家戚继光。戚继光缘何在登州任职,说来话长。
1381年(洪武十四年),大明将领傅友德、蓝玉率军远征云南,打得元朝梁王自尽,大捷。按照惯例,傅友德向朝廷提交了一份阵亡官兵名单,以供追认(该奖励谁,该封谁,你皇帝看着办吧)。朱元璋在翻看这些名单的时候,很惊讶地发现了一个名字——戚祥。放下奏折,朱元璋凝视着案头的灯烛,不由得想起二十八年前(元至正十三年,1353),他与郭子兴决裂,进军定远时,戚祥投奔了他,并作为亲兵跟着他东征西讨,立功无数。朱元璋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部分被激活了,他提笔写下了具有跨越时代意义的批注:“授戚祥之子戚斌为明威将军,任职登州卫指挥佥事,世袭罔替。”
明朝军队有卫、所两级(一府设所,几府设卫)。卫设指挥使,统兵士五千六百人;卫下有千户所,千户所下设百户所;各府县卫所归各指挥使司都指挥使管辖,各都指挥使又归中央五军都督府管辖。卫指挥佥事,虽是卫指挥使助手身份,但可是正四品的将军。“世袭罔替”的意思是,只要大明在,只要老戚家有儿子,登州卫指挥佥事就是老戚家的“儿子”发展的第一步(做的好,可以升职;同理,做不好当然也可以降职,但不管怎么说,朱元璋给了一个不上不下的级别,倒是一个不错的机会。韦以为),别人怎么也拿不走。登州卫是朱元璋在山东境内设立的十一个卫之一(其他为宁海、莱州、青州、鳌山、威海、成山、靖海、大嵩、灵山、安东),刀鱼寨便是登州卫屯兵的军营。这里自古就是海防要塞和海运枢纽,汉唐时就为军事重地,1042年(北宋庆历二年)在此始建海防设施,设“刀鱼巡检”(名“刀鱼寨”),1376年(洪武九年)建水城,改名为“备倭城”。朱元璋的指令,一下子让戚斌成了蓬莱“刀鱼寨”里的第三把手(二把手应为都指挥佥事)。从此,老戚家怀揣这道圣旨,衣食自然无忧,但历代子孙才能平庸,虽家风勤恳、老实,终究没出过什么大人物,直到一百四十八年后的这一天。孩子交到戚景通怀里的时候,天已放亮。戚景通望着窗外呈现的万道霞光,又低头怜惜地看着襁褓之中的婴儿,感慨万千,他近乎自语又像是对还听不懂话的儿子说:“但愿你能继承先祖威名,重振我戚家之辉煌……名字就叫继光吧。”
戚景通为人老实,没什么才华,但官运不错,从登州指挥佥事一路升任至大宁都指挥使,又荣调进京,任神机营副将。然而这高干家庭太特殊,从不强取豪夺,从不接受馈赠,只靠俸禄生活。守着清贫的生活,戚景通并不难过,他反复教导儿子,长大后一定要建立功业。小时候的戚继光很懂事,衣着朴素,苦读诗书,全然不把学堂里纨绔子弟们送他的鄙夷的眼神放在心上。戚继光十岁的一天,学堂教书先生,大概姓王,也或者姓张(总之不太重要),当着戚继光和他的所有同窗的面,郑重其事地宣布了一条铁律:从今往后,凡和戚继光同学玩耍的人,一定要有十分仔细,百分耐心、千分呵护、万分尊敬。如有怠慢,会有天大的麻烦——戚继光同学从今天开始,就是我大明朝正四品将军了。
这是已年逾六十的戚景通做出的重大选择——他决定退休回家了。但鉴于戚继光年岁太小,只能名义上担任登州指挥佥事之职,而并没办理实权手续。鉴于戚继光的官职,从此只能辍学回家,在一名不收任何学费的教书的先生的教导下,继续苦读。从父亲和老师那里,戚继光确立了他的人生信条——以天下为己任,不计个人荣辱!戚继光的未来的命运到底如何,历史和古迹等待戚继光和我们的,又是什么呢?
一天夜里,秉烛夜读的戚继光挥笔写下了这首千古名作:
小筑暂高枕,忧时旧有盟。
呼樽来揖客,挥麈坐谈兵。
云护牙签满,星含宝剑横。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海波平”,对!由此可以断定眼前雕塑的群像,那坐在“海波平”前,听战况分析的样子像主帅的人并不是戚继光,初任登州指挥佥事的戚继光最多只有十八岁(1545年),并无那么好看的胡子,戚继光也并没有在登州卫“刀鱼寨”作过一把手。倘若那雕塑反映的情景属实,也只有站着,用手指着海图“若有所语”的那位披着披风的将军,才有可能是戚继光。但可悲的是,雕塑的塑造者们并不真正了解这段历史,而只是凭借他们自己的臆想,去美化、创造,把将历史情节作为艺术品呈现。
误将中间长胡子的人当做戚继光的理由有四:他的面部表情很丰富,神态安详有内涵,是主要人物的待遇;脸冲外,先入游客眼,所谓先声夺人、先入为主是也;真正的戚继光及其他人等均或以背影示人,或明显为陪衬;“海波平”匾额,谁会让副手的手笔成为自己尊奉的信条?蓦地,我打了一个寒噤,那一路上看到的对联,也绝对不是当年的真迹,而只是重修时被精心设计的看点,该是现代人的手笔。一种悲凉涌上我的心头:凡是缺少历史底蕴的人,越是努力还原历史真相,越是在残忍伤害着历史真相。
鉴于此,那群雕两边,反映明朝守备登州卫海防的兵士们,在奋力操练和杀敌的雕塑,便已经不值得再看下去了。“是不是该做鸟铳?”同游的小杨转头问我。我放下手里的相机,疾步走过去,正看到一把粗劣的短枪,样子很像美国西部牛仔盛行时期出现过的短枪,比长枪短但比印象里的手枪要大得多。“就是‘岛铳’!”我说。
我们很快从有群雕的屋子里出来,随着游人的脚步,进入了列在西边的厢房。这里有倭寇的盔甲,有倭寇狰狞的面孔,也有当年明军和倭寇所使用过的武器。在简要回答了小杨的询问之后,我立刻陷入沉默。其实,我更想说的还有很多。譬如这岛铳,就大有来头。
日本人之所以成为倭寇的主力,并不是因为其国力如何强大、科技如何先进,也不是因为他们民族的智商高,而是要拜两个中国人——王直(也作汪直)和徐海所赐(此处也有传言,系日本种子岛意外飘来一艘出了海难事故的载有军火的商船,但本人认为不妥)。他们敢于违反朝廷“片板不得下海”的硬性规定,纠集一帮急于发财的亡命徒,悄悄与东南亚的一些岛国进行贸易往来,结果发了大财,王直也成了显赫一时的海洋贸易大腕。随后,他们将贸易重点转向挣钱容易的日本。日本,是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要粮食没粮食,要矿藏没有矿藏,一切生活资料基本都需要外来。在对日本贸易过程中,王直敏锐地觉察到走私军火利润巨大。在与东南亚贸易中,王直和葡萄牙人搭上了关系。葡萄牙人喜欢中国的瓷器、茶叶,但他们没有多少钱,就只能用手里的枪支交换,且唯恐王直不收,价格定的很便宜,基本属于半卖半送。王直将换来的武器,转手以十倍的价格卖给了日本人。有“种子岛锻冶栋梁”的工匠八板金兵卫清定模仿其中一种枪的构造,制作出第一把日本制的火绳枪。因其杀伤力大,受重视并大量制造。
“一百八!”我一眼就看到了满屋子纪念品的世界里,那躺着的鱼骨粉做成的佛了,一个年纪稍轻的女人看出了我的意图。
“便宜呢?”
“一百二!”
“再便宜呢!”
“……八十!——不能再省了,都卖二百二呢!”女人果断的语气似乎越来越弱,但我依旧只是微笑着。
“我给个价:三十!”随后跟进来的老姜马上毫不客气地单刀直入。中年女人没再说话,马上要将那咧着嘴的佛拿起来,交到我手上。我一转身,离开了。
“讲好了价格,你怎么不买?”老姜有些迷惑。
“呵呵,那佛的样子太丑……”我说。迈腿出了那门,再转到侧边的侧门,绕过那正屋,由一洞小门就彻底出了“备倭都司府”。
眼前横着一条东西大道,向西是一座很宽的桥,向东,是一个城门洞。“出了那门洞,就是‘八仙渡’,但要走很远的路……”早先来过此地的于老师,由我身后转过来,她很认真地说,“西边是小海,以桥为界,一边是北小海,一边是南小海——是训练水军的地方。”
厚石板铺成的桥面很宽,两边有很高很方正的石栏。凭栏北望,绿树掩映下的水道一路通向不远处的丹崖山下,宽窄相间。水道里有几艘快艇,随着粼粼的波动,悠闲地晃动着——可惜不是刀鱼战棹。“刀鱼战棹”,是江浙一带的战船,窄而通体很长(长宽比一般为5:1),跑得快,机动性能强,适合水战。公元1042年(宋仁宗庆历二年),时任登州知州的郭志高改建登州港(民用)为北方水军基地。顺着丹崖山的地势,沿山脚东侧堆筑了马蹄形沙堤,把航船的入港航道从港北转至港东。保证了堤内港湾免受风浪冲击,为战船进出水寨提供了安全顺畅的通道。为了进一步加强刀鱼寨与庙岛群岛诸岛之间的联系,构筑整体海防体系,北宋中后期历任知州又陆续在沙门岛(庙岛)、砣矶岛、南北大谢岛(南北长山岛)等岛屿修建了炮台、烽火台等军事设施,以刀鱼寨为中心基地的北方海防体系建设逐渐完善。
据说,登州水师是北宋时京东地区唯一的水师,刀鱼寨也是北宋时期京东地区唯一的水军基地,以刀鱼寨为中心的海防体系当时被称作“京东一路捍屏”。宋辽对峙时期,登州境域内的无战事发生,与刀鱼寨水军基地的建设、登州水军实力的增强以及海防体系的完善有着直接关系。正所谓“虏知有备,故未尚有警(苏轼《登州召还议水军状》)。” 1376年(明洪武九年)开始修建水城(就是“备倭城”),北面砌水门,南面建振扬门,夯筑土城墙。通过水门引海水入城,形成了如今的“小海”。1596年(万历二十四年)改城墙为砖石结构。明朝天启年间,登莱巡抚袁可立在此操练水师,组建了五万余人的水师陆战队,配以先进的火炮和战船,并于东、西、北三面增筑敌台,后又多次修葺。“备倭城”是明清时期重要军事要塞,是中国现存较为完整的海防堡垒。
望着波光荡漾的“小海”,耳畔忽地响起悠扬的歌乐声,映着霓虹下旖旎的波光,岸边的亭台楼阁也终于晃动起来,犹如浸着几百年浓郁的琼浆,幽幽地,在讲着岁月变迁里动人的故事。故事里的主角,早已远处,但那些印着他们足迹,刻着他们身影的廊道、细柳正依依地,透着醉人的芳醇。蓝天,依旧闪着碧绿;斛纹,还在连着安详。透过将近七个世纪的风雨飘摇,我仍然强烈地感觉到肃然霸气在回旋,猎猎雄风正冲九霄。
“来来来,坐快艇,只要40元……”
我先一愣,随即便明白了:这是招揽游客乘坐快艇。我并无乘坐快艇的意图——倘若是“刀鱼战棹”,一定会仔细考虑。不知为何,那些排列整齐的快艇顷刻间显得刺目起来,与水道,与掩映在绿树间的房屋,很有些格格不入了。我很快将视线移向不远处广场上,那里散布着几个啤酒桶。下意识地,我朝北面的屋子走去。
宽敞的屋子里的货架上,摆着各式各样的葡萄酒,在设计巧妙的灯光的映照下,玲琅满目而又美轮美奂了。我对着其中一个磨砂小瓶葡萄酒发生了兴趣,正欲看仔细,价码牌上赫然印着的“268”令我霍地止步。“跟你说了,你不听,都很贵啊。”跟进来的老姜在我身后叨叨着,“不过好像有可以免费品尝的。”很想免费尝一尝,哪怕只有一口;但下午还有将近3小时的行程——只能打消这危险的念头。然而,我分明地知道,我的更充分地不想去喝的理由,是葡萄酒的醇美似乎与备倭城历史并无太大关联。作为“后来者”与“舶来品”,堂而皇之地坐落于中心地带,是脱颖而出还是品味高雅,是哗众取宠还是道貌岸然。我坐在酒桶造型的座椅上,以那一长排卓越而豪华的葡萄酒为背景,拍照留念之后,又回到刚出备倭城“都司府”院落时横着的那个路口。“他们都去哪了?”我问。在有人回答了“不知道”之后,我决定向北,朝那个通往看上去并不太高的小山的一边小房一边山坡的“胡同”溜达。
沿途也还是专营纪念品的摊位,各色物品在路的西侧拼命拉长阵势。摊主们神情专注地看着往来的游客,似乎要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到更多的希望。然而,我只是看看,那么多璀璨的商品,毕竟没有让我太过青睐的。上了那台阶,前面是一个挂着竖起来蓝底金字的“平浪宫”匾额的建筑。不知为何,喜欢欣赏书法的我,竟对那字有看上去很单薄的失落。透过敞开的大门,也便隐约看到里面院子,树立着一尊应该是汉白玉的雕像。过洞两边也还是兜售商品的摊位,只不过这里的摊主神色更安闲,全然没有见到过的热情。出了过洞,那雕像就真的矗立在眼前了,高大威猛,挂着宝剑,果然是戚继光。几个游客正抢了有利地形在忙着拍照,但他们选择的位置实在太靠近,拍摄出来的照片不是只有光哥的脚,就是将自己拍得太小。也这才看清,戚继光通体不是白色,而是被涂抹过绿,但那层可以伪装成文物的颜色,被风雨浸润冲刷之后,有些斑驳了。头戴盔身披甲,神色凝重地朝向东南方。看了几眼,我心里说:“嘿!光哥,看错地方了吧!”但转念一想,这似乎也应该算是正确的选择,他的大部人生时光和永垂青史的抗倭业绩,也还真的就在东南方。
雕像的身后,是又一座宫殿,好像挂着“太平宫”的匾额,但我没去看——在我看来,凡是带有“宫”字样的,不是御用就是道教,与我不相宜——倒是东北面的炮台引起了我的关注。
我完全相信眼前这几尊炮是真品,即便真是仿造——这么多年,这一次终于真正看到了古时炮的基座。此前看到的大炮的基座,不是水泥就是石质,虚假得令人难受至极,仿佛前来游览的人都是很容易欺骗的傻子。通体暗褐色的大炮卧在铸铁基座上,基座的底部,有一圈更加沉重的圆盘一样的铸铁,为了保证大炮发炮时的稳定。炮口朝着远处宽阔的海面,威严而踏实。在冷兵器时代,大炮在兵器王国里有绝对的权威,任你人数再多,铁甲再厚,统统挨不过大炮的怒吼。
我趴在炮台的垛口。眼前的海面平展如镜,一道道横起来的海浪,款款地,还在朝岸边涌动。海面的东面,是一片不知名的建筑,只一处五六层楼高的有些庞大的塔,兀自矗立在已经有些朦胧了的海岸上;而炮台的西面,就是远望过好多次的蓬莱阁了。
据说,修建于1061年(宋朝嘉祐六年)的蓬莱阁,与滕王阁、黄鹤楼、岳阳楼并称中国古代四大名楼(但此三者乃盛传之“江南三大名楼”,韦注);但在我看来,它没有“云间连下榻,天上接行杯”的豪迈,也没有“日暮乡关何处是”的愁绪,更没有“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气度,它所拥有的,只是神话。
战国之前,就有“蓬莱、方丈、瀛洲在海之中,皆神仙所居,人莫能及其处”的传说。齐威王在意了,燕昭王心动了,都派使者前来探险,其目的都只是访仙求得长生不老之药,但都没有如愿。后来世道变了,朝代换了,但其“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仙山(蓬莱、方丈、瀛洲,韦注)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史记·封禅书》、《汉书·郊祀志上》)的传说却长盛不衰,而且更加神乎其神。终于,灭六国一统天下的秦始皇坐不住了,借东巡之名前来求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汉武帝等不及了,专程摆圣驾前来访仙。一时间,蓬莱便彻底蒙上了神秘的面纱,迢迢日月惟神往,人间仙境独蓬莱。
其实,所谓“蓬莱、方丈、瀛洲”是神山,是古代劳动人民没能充分、正确认识自然世界的一种想象。最早,居住渤海沿岸的人,看到渤海中常见的海市蜃楼,不明白它的成因,以为海中真的有如蜃楼中所见的岛屿,便真到海中找寻,果然于海中发现了一些陌生的岛屿。而且,有些较大的岛屿上还有人类居住。中国著名古文字、考古学家王献唐先生在《炎黄氏族文化考》一书就曾指出:“蓬莱”就是“风莱”,为“风夷”、“莱夷”所居之地;“方丈”之“方”为“风”的转音,“丈”即“场”,“方丈”就是“风族”,也就是“莱夷”所居之地;“瀛洲”之“瀛”即“嬴”,为“嬴族”人所居之地,“嬴族”也是“夷族”,为“东莱”的土著。后来这些名称在人们的口传中不断发生音变,渐渐偏离了原音,而且岛上居民的生活情况,也变得越来越扑朔迷离,直至成为神秘虚幻的代名词。流传过程中,又不断附会上人们的愿望,加入不同的认识,逐渐被演化、升华为一种很有影响力的神话文化。
更有甚者,后来“八仙”的“加盟”,更加让人间仙境蓬莱,染上神秘的光彩,直至有人提出所谓“蓬莱文化”,而且非要与“昆仑文化”去相提并论不可,着实有些不伦不类。
提起“昆仑文化”,这事就有点大了。“昆仑文化”其实就是被学术界争论了很长时间的“汉民族西来”学说。先来看看为了探寻汉民族由来所费的周折:先由《周礼·大宗伯》(“以黄琮礼地”)及其《郑注》(“此……礼地以夏至,谓神在昆仑者也”,“祀地,谓所祀于北郊,神州之神”)中的内容,推断“昆仑是汉民族的根据地”。又由《尔雅》(“河出昆仑墟”)、《史记·大宛列传》(“《禹本纪》言河出昆仑。昆仑,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以隐蔽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瑶池”,“汉使穷河源,河源出于阗。其山多玉石,采来。而天子案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云”)、《说文》(“河水出敦煌塞外昆仑山,发原注海”)、《水经》(昆仑墟在西北,去嵩高五万里,地之中也。其高万一千里。河水出其东北陬)所言,才隐约断定“如今于阗河上源一带,一定是汉民族古代的根据地了。”(吕思勉《中国通史》)。最早出现在汉代(“淮南八仙”),后经元杂剧润色(马致远杂剧《吕洞宾三醉岳阳楼》第四折《水仙子》,吕洞宾对八仙的介绍),直至明朝吴元泰的演义小说《东游记》才选定的几个残疾人,再混以几乎可以说是讹传的关于“三仙山”的臆想而构成的纯属消遣所需的“杂家之说”,怎么可以跟厚重、博大的事关整个华夏民族由来的有着丰富内涵的“昆仑文化”同日而语呢!
前往蓬莱阁的路,还有很远,且在不远处的半路,立着一个连屋顶的“瓦”都是木质的纯木结构的“板房”,锃亮的不锈钢割成的过洞上面,写着“检票口”和“入口”——久负盛名的蓬莱仙阁,就在那木屋顶上的丹崖山了。
映入眼帘的丹崖山顶上的建筑,是一群而不是一个。在这些并非同一朝代(明清时代都有增建和扩建)所建的建筑群里,最早当属蓬莱阁了。我加大相机的景深,那些建筑就倏地奔到我的眼前了。蓬莱阁高15米,坐北朝南,双层木结构,仅次于临崖而起的如今装了避雷针和探照灯的,搭建在一律用青砖垒起来的两层台子上的亭子。
就是这个亭子,抢占风头几百年,让不少只是远望或只见过图片的人误以为形体单薄的它,便是蓬莱阁。有很多各式各样的屋顶的蓬莱阁建筑群(据说,这建筑群由蓬莱阁、天后宫、龙五宫、吕祖殿、三清殿、弥陀寺六大单体及其附属建筑组成),此刻正掩映在绿树的环合之中,凸显一股笑傲人间沧桑的风骨和雍容典雅华贵的不凡韵味。
突然,我眼前一亮,连忙调整相机镜头,对着那些屋顶细细打量。这是一片典型的中国古代殿堂风格的屋顶,有明脊、垂脊和压脊,有几处压脊“咬合”在一起,形成高耸的塔顶,或与明脊相连,也高翘着鸱吻的尾了。但鸱吻头前的怪兽,有三个的,有四个的,还有五个的。他们坐落在各色屋脊上,或蹲、或趴、或眺、或立,形态各异。它们是不同朝代建筑的有力证明,一般说来,中国唐宋时期屋脊上怪兽的数量都是双数,而明清也采用单数。据说蓬莱阁建筑群有不少是当地百姓自建,受官方制约成分较少,这反倒它们以庄重古朴,自然本真而著称了。
不曾买门票,启程回归既定的时间也越来越近了,在连拍几张照片之后,我决定沿原路返回。
踩着平整的石板路,我们开始往回走。那些来时观赏过的建筑和路边的商品,再没有引起我的兴趣,倒是想那丹崖山顶的建筑群和爬上垛口,为蓬莱阁拍照的那个炮台了。
如果说岳阳楼是专为三国时鲁肃阅兵(220年)而建,滕王阁是李元婴为纪念自己担任洪州都督(653年)而建,黄鹤楼是当年(223年)只为夏口城瞭望守戍而建,那么蓬莱阁,是因何而建?是专为观赏海市辰楼,还是于此等待仙人落脚?仙人也好,蜃楼也罢,都虚无缥缈得令人失落,但正是这失落,又悠然点燃了人们渴盼的情怀,在移走了海王庙之后,又如愿兴建起这宛如蜃楼的阁,寄托的仍然是飘渺。飘渺,这大概也是华夏道家文化的趋向,更是千百万炎黄子民期望自己有一天能达到的境界吧。不管怎么说,将自己与早八百多年的“楼”并列,将本身虚幻却非要与实用去角逐,无非是自恃了蓬莱、瀛洲与方丈的威名,有些无恐与傲慢了。然而仙阁,自有它无边的神力,千百年来令几多文人墨客前来驻足神往。然而他们神往和观赏到的,又都是什么呢?是悠悠海波平,还是幽幽羡仙情?更何况,这一方幽深与宁静竟与那不远处挺起的阴森森的炮口,竟显得如此另类。倘若非要用火炮来保卫神灵,或是神灵的佑护竟然不如炮火,这样的神灵,不信也罢。
路面上的石板,很平整,但我却依旧感觉不舒服——没有脚步磨平的厚实,却处处见到机器切割的痕迹。正如那悬挂着“振扬门”的城门洞,高高拱起,却又不失假冒的岁月侵蚀,触及内心的,只能是被愚弄,被嘲讽。明朝的城砖,我认识,比眼前的大得多,结实得多,想必遥远的当初,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也与如今依旁的人们决然迥异了。想到那收停车费的矮胖子,想到那慵懒得靠着树歪立的保安,想到那叫嚷着“都卖二百二”的女人;想到石板路,想到“海波平”,想到身价昂贵的葡萄酒……我决定收拾心情:蓬莱,我也来过——来过而已。
离开停车场的时候,正好是下午两点。
二〇一四年十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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