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父亲

    因为近日里都是阴雨的缘故，出行很是不便。刚回到家，闷在家里多日的女儿一见到我便如同看到了太阳，飞奔过来缠住我要我带她出去透透气。我拗不过她便答应了下来，吃完晚饭一家人便撑着伞冒雨出行了。

    雨天的路面颇为泥泞，我只能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撑着伞，和女儿一路说着话。路过超市的时候女儿看到超市门口的夹娃娃机便目不转睛，转不过头来。妻子看穿了女儿的小心思，便和我说起前两天已经带女儿玩过了，只是没有夹到，让我别让她再玩了。我想想也不能太娇惯了女儿，便哄了哄她，继续往前走了。

    没想到回家之后女儿发了脾气，闹着要去夹娃娃，将自己房间里弄得乱糟糟的，玩具散落了一地。我和女儿讲了些道理却毫无用处，恼火起来便打了她手掌两下，骂了她两句，女儿有些委屈便抽泣起来。我心里有些不舍又不想助长她骄纵的性子，便索性下楼散步图个清净。

    下楼之后虽在走路，脑海里却满是女儿哭泣的样子，想到自己半个月才回家一趟已是没尽到父亲的责任，况且贪玩任性是小孩子的特权，我是不应该这么打她骂她的。于是就到附近的水果店买了些女儿最爱吃的樱桃，但又顾及着自己严父的形象，将樱桃洗净了只得托妻子送到她房间去。

    小孩子总是可爱的，见到樱桃便不哭了，妻子劝慰了她一番她便抛却了刚才的不快，走出房门来拉我一起享用她最爱的美味。我感受着做为父亲的幸福，心里的欣喜要比那樱桃还要甜，吃着吃着心里又酸了起来，我有些明白父亲了。

我是孩子的父亲，也是父亲的孩子。我出生的时候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上面还有几个姐姐和哥哥，家庭条件是比较清苦的。小的时候和父亲一天说不上几句话，一来家里孩子太多，总是状况频发，父亲有些操心不过来；二来就是农村的庄稼人总是忙的像个转个不停的陀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家的时间还比不上在地里的时间多，父亲又是个朴实的庄稼汉，总是把对我们的关爱都埋在了心里。

    庄稼人是没有假期的，总是想多浇灌些汗水在那田地里，多收获些作物，对于耕作在有“七山二水一分田”之称的温州农民来说在地里刨食更难了。因为我年纪最小的缘故，田里的事情是不要我操心的，就算让我到了田边大多也是在那里玩耍。在田边我见的最多的，不是父亲的脸，而是父亲的背。农民的生活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春天插秧，夏天除草，秋天割稻，总是弯着脊梁，面朝的是孕育希望的土地，脊背却是要面对那如火的烈日，如刀的寒风。父亲那并不宽广的肩膀扛着全家人生活的重担，黝黑如铁的脊背终于还是被一点一点压弯了。

    因为家里条件不好的缘故，大姐二姐她们有着超出年龄的成熟，早早从学校辍学回家帮忙，这也是她们现在也引以为憾的事情。她们辍学不是父亲要求的，只是她们见家里实在劳动力不够，光靠父母两个人在田里扑腾哪能填饱这一大家人的肚皮，只得回家劳动。父亲是希望子女都能上学的，能考上大学最好，只是肚皮都填不饱还谈何梦想，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又能怎么样呢。看着大姐二姐辍学回家他也只能是叹上几口气，将那常年在田里劳动的脊背弯的更弯，从地里回家的时间再晚上一点，在头上再添上几根白发罢了。因为家里劳动力多了起来的缘故，日子总算好过了一点，我和哥哥还有两个小姐姐才可以安心上学了。因为我在学校里的成绩要比家里其他兄弟姐妹好些的缘故，父亲就将金榜题名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除了读书之外，其他事情都不用我操心。

 上学的时候的我是享受特权的，哪怕家里人吃的再差，我带到学校里的饭盒里始终都是装的满满的。如果家里开荤，烧上一份梅干菜扣肉，那我的饭盒里就会铺上一层厚厚的肉，哥哥姐姐他们却只有些梅干菜和肉末吃了。为了不让我在学校里被人看不起，虽然我穿的都是哥哥穿过的旧衣服，但口袋里都会装上一些零用钱。即使农忙的时候，我也是安心坐在家里读书，少有去地里干活的。

    小学和初中的时候我学习还算不错，每个学期总是能带些奖状回家，那个时候是父亲最开心的时候。父亲总是将我的奖状视作珍宝，捧在手里也是小心翼翼，生怕把奖状给弄破了。奖状上的字他是认不全的，所以他每次看奖状总是指着我的名字要读一遍，别的字就读不全了。父亲是能通过奖状知道我学习的好坏的，他虽然不认识积极分子几个字，但是三好学生中的三好两个字是认得的，因为父亲听别人说三好学生是好过积极分子的，所以如果奖状是三好学生他就开心一些，如果是积极分子他就没那么高兴了，叮嘱我下学期要拿三好学生。等到奖状他欣赏了几遍之后，他就会让大姐她们用胶水将奖状整整齐齐粘在墙上，因为他觉得女孩子心灵手巧一些，可以将奖状贴的更好看一点。家里来了客人，父亲总会指着奖状向客人炫耀一下自己小儿子取得的成绩，那一脸自豪的样子显得比田里丰收还要高兴。

    一直到高中我的成绩在学校都还算名列前茅，也一直是家里的骄傲。但是上了高中之后我的心有些野了，对学习没那么上心了，成绩就大不如前了。一来是年纪大了一些，想法有些多了起来。总觉得读书不过就是为了找份好工作，找工作无非就是为了赚钱，既然都是为了赚钱，那只要能赚到钱又何必一定要靠读书呢。那时候也正是温州经济大步发展的时候，我羡慕那些叱咤商场，拿着大哥大，开着小轿车的老板，觉得当老板是不必多读书的，天天想着高中毕业就去做点生意。二来也是有些青春期的逆反心理，对家里一再让我好好读书开始反感起来，总觉得是限制了我的自由，人为地决定我的命运。三来也是校园生活实在烦闷，高中里课业又重，老师管教也严，让我很是压抑。

    学校里我的班主任李老师发现了我的变化，很是语重心长地和我谈心了几次，可那时的我不知天高地厚，依然我行我素，没将精力放在读书上。很庆幸当时李老师还没有放弃我，让我回家叫父亲来学校谈话。傍晚我回到家的时候父亲还在田里劳动，一直到天黑才回来。刚劳作回家的父亲脸上带着疲惫，不过在见到我之后还是笑了笑，叫了声我的小名就去洗澡了。我永远忘不了父亲田里劳作完回家的样子，头上是一顶不知道戴了多少年的凉帽，用来遮挡一下毒辣辣的太阳。沟壑纵横的脸上总是有着流不完的汗水，将脖子上那块擦汗的旧毛巾给湿透了。身上那件衬衫为了凉快总是留着几个纽扣不扣，黑色的确良的裤腿卷的老高，露出了黑黑瘦瘦沾满泥的一双小腿。一双洗的发白的黄色解放鞋也总是脏兮兮的，掩盖在厚厚的泥巴底下。那时候我心里的偶像是那些梳着大背头，西装革履的老板，总觉得父亲没他们的潇洒，现在想来实在是太不应该了。我将老师的话说给父亲听了，父亲脸上露出一丝犹疑和惊恐，以为是我在学校犯了什么大错，慌忙问我在学校发生什么事，我就回答说是例行的家长会，让父亲不用担心。当天晚上原本饭量很大的父亲没吃下多少东西，家里的氛围也沉闷了许多。

    第二天天还没亮父亲就把我叫了起来，吃了点早饭便急匆匆地赶往学校去了。我到学校的时候离早自习还有一段时间，老师也没有到学校，父亲便要我到教室里早点读书，他自己一直站在老师办公室门口等老师过来。当时的父亲一脸诚惶诚恐的样子，让我觉得犯错的不像是我反而像是他了。大约是第二节课下课的时候我在教室门口看到等我下课的父亲了，父亲的脸上不是我预想的愤怒，倒是有些凄凉。父亲只是对我说了句他先走了便匆匆离开了，毕竟田里还有那么多的工作等着他去劳作呢。

    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心里有些忐忑不安，有些害怕回家。但是又固执地觉得自己的想法没有错，总想着不是一定要读书才有出路，想着如果父亲骂我就要和他辩论一番。回家之后父亲很意外地没有在田里劳动，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小憩，或许是劳动太累的缘故还发出了些许鼾声。我不想把他吵醒，怕他醒了骂我，就轻手轻脚地准备上楼去，没想到父亲很敏感，我刚走过去他就醒了。父亲叫了声我的名字，想要说些什么，张开了嘴却又忍住没有说。吃晚饭的时候一大家人如同往常一样坐在那里，父亲巴拉了几下饭碗，突然停了下来对我说了一句，绍长，明天跟我去插秧。大家的眼里都有些惊讶，因为我在家里的主要任务就是读书，就算是农忙的时候也只是做些打稻的时候递稻谷这些简单的活计，父亲是不大安排地里的事情给我的。那时候的我傻的可爱，总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又多读了些书，做什么都能做好，一口应承了下来，心里还想着插秧有什么难的，一定能插得比父亲好。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安稳，翻来覆去地在思考。父亲对我的学业是寄予厚望的，李老师叫他过去自然是不会说我的好话的，但他为什么既不骂我也不打我，我有些百思不得其解，迷迷糊糊到半夜才睡着。起床之后天已经大亮了，父亲他们因为清晨凉快些早已起床去田里劳作了。母亲在我房间的书桌上放了一套旧衣服，让我穿上之后到田里找父亲。等我走到自家田里的时候，父亲和大姐二姐已经在那里弯着腰劳作了。父亲看我到了便让我下来帮忙插秧，并分给了我一垄地的任务。

    我一直以为插秧是个不难的活，只要把秧苗插进地里就行了，没想到下地之后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下水便是一件难事，田是水田，赤脚一走进去便陷了不少进去，很少下地的我很是有些不习惯，更难受的是水田里还有不少蚂蟥，总是爬上腿来吸血，等到感觉到麻痒的时候它们已经吸饱了血膨大起来。等到太阳大了起来，那水又被晒得滚烫起来，站在水里难受极了。擦汗又是一件难事，太阳晒在身上一下子就是满身大汗，我来的匆忙又没带上毛巾，那汗水滴到眼睛里很是难受，只能用手臂去擦。因为手上都是泥巴，若是拿来擦脸就又成了大花脸。插秧还是一门技术活，每一株秧的深浅行距都马虎不得，我插了半天不得其法，腰都快要累断了插的秧却歪七扭八的难看极了，而父亲他们却插得很是美观。二姐平日里对我照顾最多，看我狼狈的样子便劝我上岸休息，我有些心动但又不想示弱，只得硬撑着把一垄地插完了。

    等到我把一垄地插完父亲他们早已把其他的活干完了，水田里泾渭分明，一边是我插的歪七扭八如同打了败仗的秧苗，一边是父亲他们插得整齐如威武之师的秧苗，我心里有些惭愧，心想只是一天我就已经如此疲惫不堪，父亲他们数十年的田园生活实在是太辛苦了，在学校的生活比之种田已经是天堂般的日子了。

 回家的路上大姐二姐不停问我累不累，有没有中暑，父亲挑着扁担只是一直在前面走，没和我说话。到了家里母亲看我身上皮肤晒的通红，身上都是泥巴很是心疼，埋怨起了父亲，父亲也没多解释。吃过晚饭父亲便出门去了，我心里有些忿忿，躲在房间里生些闷气，也不知是气父亲对我不闻不问还是气自己太过无能。晚上二姐推开了我房间的门，端了一碗绿豆汤过来给我解暑。当晚二姐和我聊了很多，二姐说了家里的难处也说了自己对于读书的渴望，我将我想要做生意的幼稚想法和二姐说了，二姐只是劝我将书读好，为家里减轻些负担，就算是为了她圆个上大学的梦。

    那时的我只觉得是姐弟情深，对二姐很是感激，对读书也就上心起来。现在想来二姐都没出门，哪里来的绿豆汤，肯定是父亲怕我中暑出门买了过来，托与我关系较好的二姐送给了我。他对我的欲言又止也不过是因为自己文化不高，怕讲不出什么道理说不通我的缘故，只能让我到田里劳作一下，感受下没文化的苦，好让我迷途知返，好好读书。

    父亲现在年纪大了，身体渐渐变差了，腰更佝偻了，也愈加沉默了。因为工作的缘故我回家的时间很少，每次打电话回家都是母亲接的，电话里母亲总是报喜不报忧，和我讲些家长里短的小事，而父亲每次都是将耳朵凑在电话的一旁听听我的声音，就算接上电话也不过是翻来覆去让我安心工作，保重身体。上半年父亲腿部生病住院，我还是通过二姐的电话才知道的。病床上穿着一身病服的父亲已经没有了往昔的健壮，花白的头发、削瘦的样子和印象中那个种田的好手相去甚远，父亲真的老了。父亲看我到病房眼神里有三分惊讶，倒有七分的惊喜。我埋怨父亲生病也不早点告诉我，父亲笑了笑，说我工作最忙，有几个姐姐照顾就够了，没想告诉我。我当时有些难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感觉亏欠父亲太多了。

    “总是向你索取却不曾说谢谢你，直到长大以后才懂得你不容易”。时光荏苒，我从当年的孩子变成了一名父亲，年幼的女儿反而比当年的我更懂事一些，会和我分享她喜欢的东西，会在父亲节送我礼物，会告诉我对我的爱。我在朋友圈当了几年的孝子，却从来没有对父亲亲口表达过对他的感激和爱。

    下个周末我要带着女儿回到老家去，和父亲喝上几杯，聊聊往事，说说近况，还要告诉他，我对他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