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何是我见过最不像酒吧老板的酒吧老板，开着一间最不像酒吧的酒吧。
他的店就在我们学校附近那条街。我走进他的店面试兼职服务员的时候，深深地怀疑这个看起来快要倒闭的地方是不是真的还需要服务员。那时候老何正戴着一副巨大的头戴式耳机，歪坐在吧台里一张宽大的沙发椅里看杂志。听说我是来面试，他看了我一眼，二话没说就把工作服扔给我，问我能不能马上上班。我后来问他是不是看中了我的美貌所以才这么爽快，他从杂志里抬起头：
“我是看你模样老实，方便拖工资。”
老何的酒吧开在地下一层，主要原因是租金便宜。但也因为地面上那些店铺一个比一个花里胡哨，老何的招牌实在太不起眼，不仔细看真是很难发现。不过这不是他生意萧条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还是他店里的装修风格。他的酒吧里木地板、小圆桌、吊顶灯、轻音乐等等咖啡馆必备元素应有尽有，墙上挂满色彩怪异形状夸张的油画。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酒吧明亮宽敞一派祥和，真是对不起酒吧两个字。我说那你开个咖啡馆不就完了吗，何必装修成儿童画室卖酒呢？
老何说卖酒是因为他爱酒，装修成这样是因为他喜欢安静明亮的地方。他反问我为什么在亮堂堂的地方不能喝酒，晃瞎眼睛震聋耳朵的地方才能喝酒。我答不上来，只能继续去擦没人用过的桌子。
老何不知道是家里有矿还是脑子有水，虽然店里生意差得让人头秃，但是着急的是我，老何倒是一点也不头秃，依旧每天坐在沙发椅里戴着耳机看封面印着摇滚歌手的杂志。我好奇为什么店里放着轻音乐，他还要戴耳机听别的，于是有一次趁他去卫生间偷偷听了一下，以差点被耳机里的嘶吼和金属碰撞的声音震穿耳膜告终。可见有些人表面斯斯文文说自己喜欢安静，背地里不知道听些什么重金属摇滚。
老何确实长得斯文，头发和瞳孔的颜色都很浅，脸又白白嫩嫩的，看不出年纪。不过他整天不修边幅，又浑身散发出一种脱离现实大隐隐于店的颓丧气质，所以看上去倒也没有那么年轻。一直到那天以前我都想象不出他穿除T恤以外的衣服的样子。
那天我第一次迟到误了班，于是火急火燎地赶过去生怕连那点可怜的工资都被老何借机扣光，一进店门，在老何平时一直待着的地方却只看到调酒小哥。我一边急忙套着工作服，一边小声问他老何有没有发现我迟到，一边余光瞥见店里一对相对而坐的男女。
调酒小哥朝那边努努嘴，我顺着方向看过去，这才发现那个瘦削的穿黑色衬衫的背影是老何。老何？！我捧着惊掉了的下巴偷偷靠近，他手肘放在桌上，双手撑着下巴，黑色衣领显得他的皮肤比平常更白。他眼睛盯着桌面一言不发，默默听着对面的女人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两人之间的气氛十分严肃。我又溜回调酒小哥身边打听是怎么回事，小哥说那个女人是老何以前的制作人。
“制作人？老何是人工智能？”
他白了我一眼，“专辑制作人。”
“专辑？”我的下巴又差点惊掉，“老何还出过专辑？”
“没出过。”小哥说，“没出成。”说完就默默去擦他的调酒壶，不理我了。
我又看向老何，他虽然平时也没什么生气，却很少像现在这样表情凝重，好像在思考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那个女人走了以后，老何把我跟调酒小哥叫过去开会，说了一件的确非常重要的事情：办周年庆。
“周年庆？几周年？”我问。这种看上去充满事业心的事情不是老何的作风。“谁知道几周年，就写三周年吧，好听，准备一下，后天开始。”老何说完挥挥手就上楼了。
我跟小哥只能着手开始仓促地准备，在学校门口发着简陋的传单，我发传单的时候还要真诚地说一句“欢迎来参加”。周年庆的目标是通过打折卖出囤积的酒水。到了那天，来的人居然还不少，老何临时决定送两箱啤酒，用纸杯装了，进酒吧的人都可以免费领，送完即止。他第一次关了酒吧明亮的灯，放起他不喜欢的电子风曲目，一言不发地看着一群学生边起哄边玩着无聊但吵闹的游戏。
但是活动结束以后清算的时候，除了他送的两箱，一共只卖掉三瓶酒。小哥关了音乐，旋转灯在昏暗的酒吧里无声地转着。老何坐在一地的狂欢过后的痕迹里，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我不忍心就这么走掉，也不敢上前跟他说话，就默默坐在离他不远也不近的地方，斟酌着该如何安慰他一下。
“问你一个问题。”他突然说，把我吓了一跳。
“嗯？”
“你觉得，人有没有该做的事情？”
“什么意思？”
“十岁的时候该做什么事情，二十岁的时候该做什么事情，三十岁的时候该做什么事情。之类的。”
“当然有啊。我们一生不都是在做这些该做的事情吗？”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
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明天给你算一下工资。”
我第一次听见他主动说“工资”两个字，还没来得及高兴，又觉得不对劲：“还没到月底啊。”
老何沉默了几秒钟，我感觉到他忍住叹气的冲动，说：“明天算一下工资，你不用来上班了。我要关门了。”
我一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一向对自己惨淡的生意毫不在乎，却不知为何突然要办活动促进销量，又突然要关门歇业。
老何忽地站起来，大步走到楼上他住的地方，很快又下来，递给我一个东西。我接过来才看清，是一张光盘，装在透明的盒子里，盒子上用马克笔潦草地写着“Demo fin.”的字样。我想起小哥说的他没有发行的专辑，问：“这是你的……”
老何没有回答，说：“明天直接把工资打给你，你不用过来了。墙上这些画，都是我自己画的，你挑张喜欢的带走吧。”
这突如其来的伤感语气让我有点无所适从，试图用欢快一些的语气说：“老板你还是个艺术家呀，看不出来啊哈哈哈。”
老何没有理会我尴尬的玩笑，这让我更加尴尬，只好跟他道了个别。他把我送到门口，突然又说：“别学我。”
“什么？”
“我放弃了。”他眼神不知道看向哪里，眼睛亮晶晶的。“你以后别跟我一样。”
我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老何在我身后，我一直没有听见他进屋的声音，应该是一直站在原地。
我一直试图原谅自己那时候什么也没说，像逃跑一样走掉。大概是老何突然的深刻吓到了我，又或者我没有一下听懂他的意思，又或是，我其实内心一直都觉得，放弃梦想这种事，在将来的某一天，绝对，绝对也会发生在我的身上，而我根本就不敢面对这一点。
我跟他一样讨厌道别，所以第二天，还有第四天、第五天、很久都没有再过去。等我终于鼓起勇气过去的时候，那里已经改成网吧了。我这才想起来，他让我挑一幅画带走，我还一直没有拿。但他的Demo还在，也是被我放在角落很久没有动过。我的笔记本电脑放不了光盘。
有一天我会找个能放光盘的地方听一下的。
等我有足够勇气去面对死去的梦想的时候，我会听的。
有一天我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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